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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之话


  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洁无比,看着她渐渐的由东方升了起来。蝉声叽——叽——叽——的曼长的叫着,岭下洞水潺潺的流声,隐略的可以听见,此外,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月如银的圆盘般大,静定的挂在晚天中,星没有几颗,疏朗朗的间缀于蓝天中,如美人身上披的蓝天鹅绒的晚衣,缀了几颗不规则的宝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摇椅移到东廊上坐着。

  初升的月,如水银似的白,把它的光笼罩在一切的东西上;柱影与人影,粗黑的向西边的地上倒映着。山呀,田地呀,树林呀,对面的许多所的屋呀,都朦朦胧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们初从倦眠中醒了来,睁开了眼去看四周的东西,还如在渺茫梦境中似的;又如把这些东西都幕上了一层轻巧细密的冰纱,它们在纱外望着,只能隐约的看见它们的轮廓;又如春雨连朝,天色昏暗,极细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拂着,我们立在红楼上,由这些豪雨织成的帘中向外望着。那么样的静美,那么样柔秀的融合的情调,真非身临其境的人不能说得出的。

  这首歌的又真挚又曲折的情绪,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么好的情歌,真不多见。

  这个译文,意思未见得错,音调的美却完全没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绝对的美,似非用方言写出来不可。

  这一首也是这一夜采得的好诗,但恐非“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谓“真鸟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谓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黄以为是他人称他的,我则以为是自称的口气。兹译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儿,
  在瓦檐前啄着,啄着,
  我是这许多年还没有妻呀!
  看见街上人家闹洋洋的娶亲,
  我不由得双泪挂眼边。
  有的有,没有的没有,
  有的人,有了妻,却还要小老婆。
  但愿天下起了大水,
  流来流去,使大家一齐都没有。
  经了这样一解释,这首诗,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鸟仔,
  啄瓦檐,
  奴哥无“母”这数年。
  看见街上人讨“母”,
  奴哥目泪挂目檐。
  有的有,没的没,
  有人老婆连小婆!
  只愿天下做大水,
  流来流去齐齐没。

  梦旦先生道:“还有一首歌,你们听人说过没有?”

  采苹你去问秋英,
  怎么姑爷跌满身?
  他说:“相公家里回,
  也无火把也无灯。”
  既无火把也要灯!
  他说相公家里回,
  怎么姑爷跌满身?
  采苹你去问秋英!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跃着的由西边跑了过来,嘴里这样的唱着。那清脆的歌声漫溢于朦胧的空中,如一塘静水中起了一个水沤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扩大到全个塘面。

  大家的话匣子一开,沉静的气氛立刻打破了,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谈着唱着,浑忘了皎洁月光与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边的柱影,已渐渐的短了。

  同浴于这个明明的月光中的,还有梦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静悄悄的,各人都随意的躺在他的摇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绪,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时间是过去了。红栏杆外是月光、蝉声与溪声,红栏杆内是月光照浴着的几个静思的人。

  月光光,
  黑河塘。
  骑竹马,
  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

  “那么好的月呀!”蔡黄先生赞赏似的叹美着。

  “这是各处都有的儿歌,辜鸿铭曾选人他的《幼学弦歌》中。”梦旦先生说。他真是一个健谈的人,又恳挚,又多见闻,凡是听过他的话的人,总不肯半途走了开去。

  “福州还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为背景的,真是不坏。”梦旦先生接着说。于是他便背诵出了这一首歌。

  共哥相约月出来,
  怎样月出哥未来?
  没是奴家月出早?
  没是哥家月出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恐怕我哥未肯来。
  当日我哥来娶嫂,
  三十元月哥也来。

  “最后一句真好,凡是咏七夕的诗,恐怕不见得有那样透澈的口气吧。可见民歌好的不少,只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黄说。

  “是的,听见过的。”擘黄说,“但其层次与说话之语气颇不易分得出明白。”

  “我真想把它抄录了下来呢!”我说。于是梦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录了下来。

  “大约是小姐见姑爷夜间回来,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头采苹去问跟班秋英。采苹回到小姐那里,转述秋英的话,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里回来,夜色黑漆漆的,又无火把又无灯笼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话,她的疑心还未释,相公既由家回,如无火把也要有灯,怎么会跌得一身泥?于是再叫采苹去问秋英。虽然是如连环诗似的二首,前后的意思却很不同。每个人的口气也都逼真的像。”擘旦先生说。

  “大约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资料吧。”擘黄先生笑着说道,他今天刚看见我写着《山中通信》。

  “也许是的,但这样的好词,不写了下来,未免太可惜了。”“我也有一个,索性你再写了吧。”擘黄说。

  我端正了笔等着他。

  七月七夕鹊填桥,
  牛郎织女渡天河。
  人人都说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么!

  这一夜,是在山上说得最舒畅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的呵欠着,方才散了,各进房门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坏。我却忙着写稿子;再一夜,天色却不佳,梦旦先生和擘黄又忙着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下山。像这样舒畅的夜谈,却终于只有这一夜,这一夜呀!

  1926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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