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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金羊毛(9)


  太阳在无云的天上正升得最高,所有的柯林斯人都在午热之下沉睡着。沉默流注于无人行走的街道与市场;这乃是富人与穷人,主人与奴婢,同时休息的时候。在美狄亚的空旷幽暗的房中,她的家人也和其余的人一样酣睡着。但他们的女主人却在太阳所烘晒的天井中,以迅快的猫似的步伐,走来走去,正如你之看见一只母虎在笼中徘徊着。她的双颊现在是幽暗的润红着,她的双眼,热病似的灼灼有光;她一边走着,一边急促地呼吸着,自己以断续的粗涩的语言咿唔着:“他们现在就要来了……消息是怎样的呢?神道们,假如我的计划失败了……如果那女郎拒绝了这礼物呢!……不,不,她不会的。我知道她的虚荣会高过一切的思虑的;她将渴想穿戴上那顶冠与那件衣服的。那衣冠中,我已放进了烈毒。啊,她将死……苦楚的……不独是她,去帮助她的也要死……宙斯决定,这人是克瑞翁或是……她的爱夫!你已经得胜了,美狄亚!我将见我的愿望在于我的仇人们身上,这一天……那么怎么样……那么怎么样,我不敢想……然而我必须……现在要踌躇已是太晚了。我不曾见到这一切事的进行吗?如果我取了那个妇人的生命,我也必须取了我自己的孩子们的生命。因为如果我逃走了,留下他们在这里,柯林斯人将要杀死谋杀者的所出的……然而我必须留下他们;我带了两个孩子,绝不能逃出追者之手的……我要住在这里,和他们同死吗?……什么,让美狄亚的名字,在希腊为人所笑,如一个人,目的在复仇,却仅因自己之死而成功的吗?不,对着前面的太阳,它的火在我的血中呢,对着我的女主人,可怕的赫卡忒(Hecate),我敢说,虽然生命是可憎的,我却要不死而生着——胜利地生着,著名在一切妇人之上,为的是我已对我的压迫者复了仇。抛开了弱点……现在不能回头了……除非……唉,天呀,孩子们回来了……空手的!”老埃桑西斯的脸微笑着,当他走近了女主人时,负了一个孩子在肩上,抱了一个孩子在臂间。他说道:“好消息,我的高贵的太太,公主已经收下了你的礼物,且已得到她父亲的允许,留下你的孩子们住在柯林斯。”美狄亚急转了去,如他打了她一样,似若身体上受了痛苦地叫了出来。受惊的老头子问道:“你喊叫什么?我所带来的消息,诚然的一点也没有扰苦你的地方吧?”当下美狄亚突然大哭起来。他可怜地说道:“唉,我忘记了你必须残酷地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了。但安心着,太太;这个苦恼总有一天会解决了的,你将会被允许回到他们这里来的。且不要太悲伤了。”美狄亚低微地说道:“你的话不错。且把小孩子们安置在床上去吧,好埃桑西士。看,他们已经要半睡了……吻我,我的好宝贝;把你们的嫩臂再抱我的颈一次,在我送你们到……你们的休息之前。”她将两个孩子从他那里抱过来,紧压在胸前,连连地吻着他们玫瑰色的脸不已;然后,她突然说道:“将他们带去吧,老人家。我不能忍耐……我不能……看着他们便要杀死我……带了他们去,我说!”老仆不说一句话地服从着;当他走进,孩子们从他的肩上回望着他们的母亲,对她笑着,挥着手;她的眼光直送他们出了视线以外。然后,如一个人在梦中一样,美狄亚从她的衣带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手指玩弄着锐利的刀锋。“我要等到他们熟睡了,”她微语道,“他们将不觉得什么……永不再醒——永不,永不,永不,永不!”她的语声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变得锐叫了;她有一会儿望着她手中的刀,仿佛为它的光彩所迷醉,然后,猛烈地抛开它,叫道:“我永不能这么做,我想到这事的可能,必定是发狂了。让复仇滚开去!让我的敌人们活着,胜利着,我都不管。我现在就要到雅典去了,就在此刻;留下我的爱儿平安地住在这里……平安?唉,不,不,我忘记了!那件毒袍!……嘎,我想,有消息来了!”正当他说时,一个伊阿宋的侍从,飞奔地跑到天井中来。“逃吧,美狄亚,快些逃命而去!”他一见了美狄亚便叫道,“你送的礼物已杀死了公主和她的父亲了!”美狄亚大笑起来,她高声地拍着双手,竟使老乳母匆匆地由房中跑出,以为是她主人叫她。“他们死了,老乳母。”她的主人大喜地叫道。她又转身向来人说道:“我谢谢你的好意,送了这个消息来。但请你再仔细地告诉我,他们确是死了,则我将更为感谢你了。”他说道:“唉,太太,你还是以自己的性命为念吧,快些及时而逃。”美狄亚答道:“我不听见全部的事,将不走动一步。说呀,好人,这事怎样经过的?”伊阿宋的仆人这时惊喘已定,便说道:“太太,当我的主人领了你的两位小公子进宫时,我们,所有爱你的,他的仆人,心里都很高兴,彼此微语着,以为你和他是和解了;当他们经过时,我们拥挤在小公子们旁边,每个人都要吻他们的手,抚摸他们的金发。至于我呢,竟快乐得不知所以,直跟了他们到了我们的新太太,公主的房间中。她看见伊阿宋,便红了脸,微笑着,但当她一眼望见还有什么人跟在他身边时,她便愤怒地转脸他向,放下她的面网,仿佛一见了你的孩子们便会有祸似的。然而,我的主人不久便设法平了她的气——他的口才据说是会骗了鸟儿离开树林的;当他告诉出他的使命,陈列出你的赠品时,公主已经答应他的要求了;实在的,你要知道,她的心思全在这些熠熠发光的衣冠上了……当她看见它们时,她喜悦得叫起来,如一个孩子一样,那么热切地接取了它们……然后她催促伊阿宋同到国王那里,你知道他已是答应让两个孩子留住在这里了。这事办好,她急急地回到她的房中来,穿上了衣,戴上了冠,叫女仆拿了镜子来,喜悦地自己照望着,而她的侍女们也称心称意地满口赞美她、谀媚她。那么,她必定如一只孔雀似的骄傲,走过厅殿,夸耀着她的绚丽。但突然,她的脸变了死色,倒身在一张椅上,全身僵硬而无知觉。她的侍女要去扶持她,一个说道:‘她生病了。’但另一个却叫道:‘她中毒了,不看见她唇上的黑沫吗?!唉唉,她快死了,我们的公主快死了!’她们一叫喊,全宫便如鼎沸;有的人奔去叫了国王来,而啜泣着的侍女们则想擦热她的冰冷的身体,以救全她们的无可救药的公主。但正当克瑞翁走进来时,他们全都恐怖地回顾着她,因为她跳了起来,喊道:‘我烧了,我烧了!’立刻火焰生于她的全身,从头到脚都是熊熊的火。唉,在一个父亲的眼中看来,这是一个如何的景象呀!他的王袍披于挣扎着的女儿身上,但这件袍立刻便烧成灰烬了;他想扯开熊熊烧着的袍子及红热的宝石冠,但这只有更坏,因为魔毒已将它们固着于肉上了,所以每扯下一条熊熊的金丝,血淋淋的肉片便随之而去。至于我们呢,我们如生了根似的恐怖地站在那里;没有人敢走近他们俩,如何的可怜呀!因为我们看见那些地狱的火焰,突然自己熄灭了,老国王抱了他的女儿在怀中,她倒下了,成了一具烧焦了的血迹淋淋的尸身。当他放下了她,哀哀地哭着时,我们看见她的毒袍无风而飘动,如一条蛇似的盘于老人身上……唉,他竭力地挣扎着,要摆脱了他自己;但他愈是挣扎,这致命的东西愈缠紧了他,如一株橡树上所缠的常春藤,一转眼之间,死焰便要爆发了……不必再告诉你别的了……女儿和父亲同样苦楚地死了,他们的黑色的尸体,并列地躺在那里,看见了异常地可怕。美狄亚,这足以证明你的魔术的权力!唉,我一想起那位美丽的新妇可怕的运命,便觉得难过。然而太太,你是太被欺负了,这是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的;并且,你对待我们是那么仁厚;所以我飞奔跑来告诉你。我求你立刻逃去了吧!宫中是纷乱异常,否则卫士们现在早已来捉你去了;但我警告你,他们立刻便要来了,我最好不被他们看见在这里。再会吧!”他说了话便走了;老乳母和埃桑西斯这些时候都忍不住要说话,这时便一同恳求美狄亚要注意这人的话,立刻由后门逃走,并且告诉她,他们及全家的用人,宁死不愿告诉追捕者她向何方逃去。她说道:“我知道的,好人,我立刻便要走了。愿神道们偿你们的忠心!再会!”她说着匆匆地执起了落在她足边的短刀,如一只母鹿似的飞跑进屋。埃桑西斯和老乳母,缓缓地跟在后边,这时房中一声惊喊,冷了他们的血——这是一个孩子在致命的苦楚中所发的惊喊。又来了一声,比较低微;然后一切都沉寂了。美狄亚的老仆们互相凄然地望着;低了他们灰白的头,无泪若聋地走进了屋。当王家卫队由伊阿宋带领了来,要捉克瑞翁和他的女儿的杀人犯时,美狄亚已经远远地在上雅典的路上了。她在雅典做了什么事,她的结局如何,将在下文见到。但这里,老乳母领了伊阿宋进了美丽的已死的孩子们躺着的房内,他的心觉得格外难受,比之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难受。无疑地,美狄亚知道,这一定是如此的;但不管她明知他会这样的痛苦,或她怕她的孩子们会被愤怒的柯林斯人所杀害,谁知道她在最后的致命一瞬间是如何下了决心的。无论如何,这乃是她对于以欺诈报答她的热爱的男人的复仇的顶点。因为,自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招伊阿宋为女婿,他的一生便不再有孩子。他活得很久,但生活却很艰苦;没有温柔的女孩子来看顾他,没有儿子的壮臂来保护他,使人敬他;当他的腕力已衰之时,与老年人为伴的名誉、爱情、服从,以及一群的朋友,他一样都没有。他成了一个孤独、无人注意的老头子。有一天,伊阿宋漫游到伊俄尔科斯的市场,他在他的少年时代,曾一度立在那里,受全体群众的注目,这时则没有一个人认识或注意到这位衰颓的老翁。过了一会儿,他蹒跚地跑出了人丛,走下后边的一个寂无人迹的所在。阿耳戈船还躺在涨潮之上,五十年来日受风吹雨打,自它的一次不朽的旅途之后,便不再用到它了。伊阿宋的蒙眬的老眼,见了它便光亮起来,仿佛他在世上也找到了一个朋友了;他模模糊糊地得了安慰,躺在它的船身的阴影之下,睡着午觉;当他入睡之时,他少年时的一点俊美的风度,似再现于他的和平的脸上;这乃是伊俄尔科斯的老人们如何会在黄昏时认识了这位客人的原因。他在被发现时,已经绝了气,阿耳戈船上的一支重木,落了下来,打在他的胸口。伊阿宋的这位最后的朋友竟给了他以最后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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