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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元诸宫调考(3)


  三

  诸宫调的体制是一种崭新的创作,在过去的文学史上,找不出同类的东西来的;诸宫调的体制又是异常的弘伟壮丽,在过去的名著里更寻不出足以与之相比肩的长篇巨作出来(只有敦煌的《维摩诘经变文》足以与之相提并论罢)。向来我们对于叙事诗的编著便是很不努力的。那末寥寥数十百行的《孔雀东南飞》与《木兰辞》,却已足为我们的古文学中的珍异。更不用说会有什么与荷马的《依里亚特》(Iliad)、《亚特赛》(Odyssey),瓦尔米基(Valmiki)的《拉马耶那》(Ramayana)同等的大史诗出现的了。然而到了中世纪的前期,却突然有了一个绝大的进步与成就。那便是“变文”的产生与诸宫调的突起。

  诸宫调的祖祢是“变文”,但其母系却是唐宋词与“大曲”等。他是承袭了“变文”的体制而引入了宋、金流行的“歌曲”的唱调的。诸宫调是叙事体的“说唱调”,以一种特殊的文体,即应用了“韵文”与“散文”的二种体制组织而成的文体,来叙述一件故事的。姑截取诸宫调中的一二段以为例:

  生辞。夫人及聪皆曰好行。夫人登车,生与莺别。

  〔大石调〕〔蓦山溪〕离筵已散,再留恋应无计。烦恼的是莺莺,受苦的是清河君瑞。头西下控着马,东向驭坐车儿。辞了法聪,别了夫人,把樽俎收拾起。临上马还把征鞍倚,低语使红娘,更告一盏以为别礼。莺莺、君瑞彼此不胜愁。厮觑者总无言,未饮心先醉。

  〔尾〕满酌离杯长出口儿气,比及道得个我儿将息,一盏酒里,白冷冷的滴够半盏儿泪。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色晚矣。莺啼哭,又赋诗一首赠郎。诗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董西厢》卷下

  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仙吕调〕〔胜葫芦〕月下刘郎走一似烟,口儿里尚埋冤,只为牛驴寻不见。担惊忍怕,捻足潜踪,迤逦过桃园。辞了俺三娘入太原,文了面再团圆。抬脚不知深共浅,只被夫妻恩重,跳离陌案,脚一似线儿牵。

  〔尾〕恰才撞到牛栏圈,待朵闪应难朵闪,被一人抱住刘知远。

  惊杀潜龙!抱者是谁?回首视之,乃妻三娘也。儿夫来何太晚,兼兄嫂持棒专待尔来。知远具说因依。今夜与妻故来相别,不敢明白见你。

  ——《刘知远诸宫调》第二

  这种“韵”“散”夹杂的新文体,是由六朝的佛经译文,第一次介绍到中国来的。其后变成了一种通俗的文体,在唐、五代的时候,便用来叙述佛经的故事以及中国的历史与传说的许多故事,那便成了所谓“变文”(关于“变文”,请参阅《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编上册第一三三页以下,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四四五页以下。)的一种文体。“变文”的体裁,与上面所引的两段诸宫调的文体是极为相同的。兹举《八相成道经变文》一段于下:

  我佛观见阎浮提众生,业障深重,苦海难离,欲拟下界劳笼,拔超生死,遂遣金团天子,先届凡间,选一奇方,堪吾降质,于此之时,有何言语?

  我今欲拟下阎浮,汝等速须拣一国。遍看下方诸世界,何处堪吾托生临?

  尔时金团天子奉遣下界,历遍凡间,数选奇方,并不堪世尊托质。唯有迦毗卫国,似膺堪居。却往天中,具由咨说:

  当日金团天子,潜身来下人间。金朝菩萨降生,福报合生何处?遍看十六大国,从头皆道不堪。唯有迦毗罗城,天下闻名第一。社稷万年国主,祖宗千代轮王。我观过去世尊,示现皆生佛国。看了却归天界,随相菩萨下生。时当七月中旬,托荫摩耶腹内。百千天子排空下,同向迦毗罗国生。

  这其间之相歧者,惟“变文”用的是“七言”或“六言”的唱句(有用十言的,也有用五言的,但不多),而诸宫调所用之唱调则为当时流行之“入乐”的歌词,若《蓦山溪》、《胜葫芦》之类而已。

  像这样的以“韵文”与“散文”合组起来的说唱体,在宋代是甚为流行的。曾慥《乐府雅词》开卷所载的无名氏的《调笑集句》,郑彦能的《调笑转踏》,晁无咎的《调笑》,皆是以一诗一曲相间组成的。似已开“散文”与“曲调”合组的先路。若赵德麟《侯鲭录》中所载的《商调蝶恋花》咏《会真记》事者,则已直捷的用“散文”与“曲调”合组而成,其体与诸宫调更为相近:

  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莫不举此以为美谈,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比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宴肆欢之余,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记其略而不及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因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全篇之意,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听调格,后听芜词。

  丽质金娥生玉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蜜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便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美风仪,寓于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叙其女,乃异派之从母。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之徒,因大扰,劫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惶骇不知所措。张与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难。郑厚张之德,因饰馔以命张。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弱子幼女,犹君之所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礼奉见。乃命其子曰欢郎,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崔辞以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宁复远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浅黛,双脸桃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凝眸丽绝,若不胜其体。张问其年几?郑曰:十七岁矣。张生稍以词导之,宛不蒙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黛浅愁深妆淡注,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全部都凡《蝶恋花》词十阕,“散文”的一部分则为《会真记》的全文。兹姑录开头的二段为例。这已比较《调笑转踏》等为进步的了。赵德麟与苏轼同代,其卒年则在南宋之初。其著作年代与孔三传是约在同时的。像这个“具体而微”的类似诸宫调的《商调蝶恋花》大约也会是同样的受有“变文”之影响的罢。然其著作的魄力则远逊于诸宫调的作者了。

  这类的体裁在南宋仍然的存在着,其势力且侵入于说话人“话本”之中。今日所见之《蒋淑真刎颈鸳鸯会》话本。(见《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又见《清平山堂话本集》。清平山堂作《刎颈鸳鸯会》。)其中便是使用着《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以述蒋淑真“始末之情”的。

  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时间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碟躞不下。

  这话本的年代很古,当系宋、元人之作。又有《快嘴李翠莲记》(见《清平山堂话本集》),其时代似较后,但其中也似甚着重于“唱词”。我常常悬想,宋代的说话人,当其“做场”时,也是说唱着的。其与说唱诸宫调的惟一区别,则在:诸宫调以唱为主,而“话本”则以说为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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