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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雨


  《求雨》简介:

  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1954年10期。

  金斗坪村有一座龙王庙。解放前,每逢遭受旱灾,金斗坪的人便集中在庙里跪祷求雨。地主周伯元总是趁机用粮食低价买地。土地改革后,土地回到农民手里。这年夏天又遇上旱灾。村党支部书记于长水动员大家开渠引水。可是在动工的同时,仍然有八个老农民,在龙王庙敲钟鼓求雨。而且,求雨的人愈来愈多。庙里定出轮班跪香制,连参加开渠的人上下工时也去磕个头。两天之后,开渠遇上石崖,进度很慢,这一来,开渠的人更少了。于长水冥思苦索,想出了架槽的好法子,开渠的劲头又鼓了起来。当渠道通了水之后,庙里求雨的人溜得一个也不剩。作品表现了建国初期我国农民对封建迷信的斗争和胜利。

  ▼正文

  “龙王”在中国的旧传说中是会降雨的神圣之一(传说中这一系列的神圣还有好多位),所以在经常遭受旱灾威胁的地方,往往都建有龙王庙。

  金斗坪村的龙王庙,建筑在村北头河西边的高岸上。这岸的底部是村西边山脚下的崖石。据老人们说,要不是有这一段崖石,金斗坪早被大河冲得没有影了。

  在解放以前,每逢天旱了的时候,金斗坪的人便集中在这庙里求雨。求雨的组织,是把全村一百来户人家每八人编成一班,轮流跪祷。…—第一班焚上香之后,跪在地上等一炷香着完了,然后第二班接着焚香跪守……该不着上班的人,随便在一旁敲钟打鼓,希望引起龙王注意。这样周而复始地轮流着,直到下了雨为止。

  组织领导这事的人常是地主,在解放前不久是本村地主周伯元。周伯元怎样领导这事,只要引土地改革时候老贫农于天佑在斗争周伯元大会上说的一段话就可以明白。于天佑那段话是这样说的:“在求雨时候,你把你的名字排在第一班第一名,可是跪香时候你可以打发长工替你跪。别人误了跪香,按你立的规矩是罚一斤灯油,你的长工误了替你跪香,连罚的灯油也得他替你出。大家饿着肚子跪香,你屯着粮食不出放,反而只用一斗米一亩地的价钱买我们好地,求了十来次雨,就把金斗坪一半土地都买成你的了。有一次你和你亲家说:’我这领导求雨不过是个样子,其实下不下都好——因为一半金斗坪都是我的,下了雨自然数我打的粮食多,不下雨我可以用一斗米一亩地的价钱慢慢把另一半也买过来。’你长的是什么心?要不是解放,那就只有你活的了……”

  土地改革后,金斗坪的全部土地又都回到农民手里,可是这午夏天不幸就又遇上了旱灾。这时候,政府号召开渠、打井、担水保苗,想尽一切方法和旱灾作斗争。金斗坪就在河边,开渠有条件,党支部书记于长水和村政委员会商量了开渠的计划,又请人测量了地势,就召开动员大会,动员开渠。

  因为这渠要经过龙王庙下边的石崖,估计至少得二十天。有人说:“要是二十天不下雨的话,渠还没有开成,苗早就晒干了!”于长水说:“只要把渠开成,苗干了还能再种晚粮;要是不开渠白等二十天,苗干了不是白干吗?只要我们大家有信心,我们就能克服灾荒。要是开成了这条渠,以后就再不会受旱灾的威胁了!”经过这一番加油打气,金斗坪的渠便开工了。

  不幸在动工这一天,又出了点小事:大家正在画好了石灰线的地方挖土,忽然听见龙王庙里敲钟打鼓。一听这个,大家就议论开了:“谁还这么封建?”“不要管他,咱们干咱们的!”“去叫他们停止了!不要让他们咚咚当当扰乱人心!”“叫人家求吧!能求得雨来不更好吗?”“开渠的开渠,求雨的求雨,谁也妨碍不了谁!”……各有各的主张。村长和党支部书记都去计划石工去了,党员们虽有自己的主张可是也说不服大家,最后都同意派个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在庙里,一个青年接受了这个使命。

  这青年跑到庙里一看,庙里有八个老头,最想不到的是土地改革时候的积极分子于天佑也在内。青年问于天佑:“你怎么也来了?”“我怎么不能来?”“你不是亲自说过龙王爷是被周伯元利用着发财的吗?”“那是周伯元坏,不是龙王爷不好!“原来你也是个老封建!”说了个“老封建”就把老头们惹恼了。有个老头是这青年的本家爷爷。他骂青年说:“你给我滚!不是你们得罪了龙王爷爷的话,早下雨了!你们长的是什么心肝,天旱得跟火熬一样还不让别人求雨!”这青年没法,只好回到河边去报告。晌午,党员把这情况反映到支部,支部书记于长水想出的对付办法是一方面说服他们,一方面加紧开渠——只要渠开成了,自然就没人求雨了。

  可是钟鼓不断地敲着,把一些心里还没有和龙王爷完全断绝关系的人又敲活动了:庙里又增加了好几个老头子,青壮年也有被家里老人们逼到庙里去的。庙里又定出轮班跪香制,参加开渠的人,凡是和龙王有点感情的,在上下工时候也绕到庙里磕个头。

  于长水一边发动党团员加紧挖土搬石头,一边帮着石匠钻炮眼崩石崖。土渠开得快,给人们增加了信心;石头崩得响,压倒了庙里的钟鼓。跪香的青壮年在不值班的时候,也溜出庙来参加开渠;老头们说他们心不诚,妨碍了求雨的效果。

  两天之后,开渠遇上了新困难:上半截土渠已经挖到庙下边的石崖边,可是石崖上的石头太硬,两天才崩了一排鸡窝窝。原来的估计不正确,光这一段五十尺长五尺深的石渠,一个月也开不过去。这时候退坡的,说闲话的慢慢多起来,也有装病的,也有说家里没吃的不能动的,也有不声不响走开不来的;剩下的人,有的说“一年也开不过去”,有的说:“现在旱得人心慌,还不如等到冬天再开”……原来在庙里跪香的仍回去跪香,原来只在上下工时候去磕个头的也正式编人跪香的班次。

  河边人少了,崩开了的石头没人搬,炮声暂且停下来。于长水一边仍叫党团员们搬着石头支持场面不让冷了场,一边脱了鞋,卷起裤管,过到河的对岸,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这讨厌的石崖想主意。这时候,田里的苗白白地干着,河里的水白白地流着,庙里的钟鼓无用地响着,他觉着实在不是个好滋味。他下了个决心说:“要不能把这么现成的水引到地里去,就算金斗坪没有党!”在火海一样的太阳下,他坐在几乎能烫焦了裤子的石头上,攒着眉头,两眼死盯在这段石崖上,好像想用他的眼光把这段石崖烧化了一样,大约有点把钟没有转眼睛,新办法就被他想出来了。他想要是从石崖离顶五尺高的腰里,凿上一排窟窿,钉上橛子,架上木槽,就可以把水接过去。他这样想着,好像已经看见有好几段连在一起的木槽横在这石崖的腰里,水从木槽里平平地流过去,就泻在村北头的平地上。他的眉头展开了。他站起来向对岸搬石头的人们喊:“同志们,不要搬了!有了好办法了!”说了就又过河来和大家商量。石匠对他的办法又加了点补充,说再把崖上钉了一排竖橛子,用铁绳把横橛子的外边那一头吊在竖橛子上管保成功。

  午上又开过群众大会通过了这个办法,退了坡的人听见有门道又都回来参加工作,党团员自然更加了劲,找木匠的、搬木头的、搭架的、拉锯的……七手八脚忙起来。

  庙里跪香的人又少了,气得于天佑拼命地敲钟。

  一天过去了,河边的木槽已经成形,庙里跪香的人偷跑了三分之二。

  两天过去了,木槽已经上了架,跪香的人,不但后来参加的全部退出,连原来的八个老头也少了三个。

  石崖腰里架木槽是个新玩意,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新鲜,吵嚷得比赶集还热闹。这声音,在庙里的五个老头听起来心里很不安,连钟鼓也无心敲了。于天佑说:“人们这样没有诚心,恐怕要惹得龙王爷一年也不给下雨!”其余四个老头撇了撇嘴,随后五个人商量了一下,一齐跪到地上祷告。于天佑说:“龙王爷呀!不论别人怎么样,我们几个的心是真诚的!求你老人家可怜可怜吧!”就在这时候,忽听得外边的人群像疯了一样齐声大喊起来,喊得比崩石崖的炮声还惊人。一个老头说:“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故了!”说了便爬起来跑出去,其余四个也都侧着耳朵听。

  出去的那个老头跑回来喊:“快去看!接过水来了!大着哩!”地上跪着的四个老头,除了于天佑也都爬起来要出去。于天佑说:“难道我们也不能诚心到底吗?”一个老头说:“抢水救苗要紧!龙王爷会原谅!”说着便都走出去。

  最后剩下于天佑。于天佑给龙王磕了个头说:“龙王爷!我也请你原谅!我房背后的二亩谷子也赶紧得浇一浇水了!”说罢,也爬起来跟着别的老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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