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纸醉金迷 | 上页 下页
一一七


  魏太太听到钻石两个字,好像是饥饿的猴子,有人拿着几个水果在面前堆着,立刻心里就跳上了几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带了三分笑意问道:“钻石?多大的?你越来越阔了,金子玩过了,又来玩钻石。”

  范宝华笑道:“我哪谈得上玩钻石?也不知道洪五爷怎么突然高兴起来,说是我有这么一个好友为什么不送点珍贵东西给人家呢?我笑着说我送不起,这话当然也是实情。你猜他怎么说,你会出于意外。他说,假如能证明你是送那朋友的话,他和我合伙送。”

  魏太太道:“送你哪个朋友?”

  范宝华笑道:“你猜猜吧,我这位朋友是谁呢?我希望你不要错过机会,你要来。”

  魏太太笑道:“你可不要骗我。”

  范宝华道:“我骗你一回有什么用处,第二次有真话对你说你也不相信的了。”

  魏太太低头想了一想,因道:“好吧。我十二点多钟来吧。我现在有点事要去办,不能多说话了。”说毕,她还向范宝华微微一笑,然后走去。

  她心里本来是搁着一个丈夫受难的影子,急于要到看守所去看看,可是听了老范这番报告以后,脑子里又印了一个钻石戒指的影子,她匆匆地向看守所跑了去。到了门口,平常的一座一字土库墙门,只是门口挂着一块看守所的直立牌子,牌子下面,站着一个扶的警卫,这就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威胁,老远的就把走路的步子放缓了。到了警卫面前,就缓缓地向前两步,先放了一阵笑容,然后低声道:“我要进去探望一个人。”

  警卫道:“探望犯人吗?你先到传达处去说罢。”说着,将手向门里一指。

  魏太太到了传达处,向那里人说明了来意,由他引着进了一重院落,在登记处填了一页表格,那坐在办公桌上的办事员,是个年纪大的人,架起老花眼镜,将她填的表格看了一看,然后低下头,把视线由眼镜沿上射出来,向魏太太脸上身上看了来。这个姿态,最不庄重,她对这个看法,虽然很不愿意,可是也不便说什么。

  那老办事员将她打量了三四次,然后写了个字条,盖上图章,放在桌子角上,向她面前一推,再低了头,在眼镜沿上斜向了她望着,因道:“拿了这个去等着,回头有人叫你。”

  魏太太进得门来,脑筋里先就有三分严肃的意味,存在心头上。这时看了小办事员都很有点威风,她想着俗传人情似铁,官法如炉的八个字,那是一点不假。那小办事员看人的姿态,虽然相当滑稽,但是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也就不说什么,拿过那张条子走了出来。这办公室外,是一带走廊,一列放了三四条长板凳。她走出来,有一位警士指着凳子道:“你就在这里坐着等吧。”

  魏太太是生平第一次到看守所,又知道司法机关,一举一动,都是要讲着法律的,人家叫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她在板凳上坐着,左右两边看看,见左边坐着两个女人,都是穿着八成旧的衣服,面色黄黄的蓬了满后脑的头发。这样,她当然不愿意去和她们说话。右边有个老头子,也是小生意人的模样。她觉得这些人若是探监的,恐怕所探的犯人,也不会怎样的高明,还是少开腔吧。默然地坐了约半小时,便夹着皮包站起来散步,沿着走廊走了两个来回,见来往的警士,对自己都看了一下,心里想着:大概是乱走不得吧?于是又坐了下来。自己已经移过去两尺路,大概已不是一两小时了。她微微地站起来,看到警察还在身边走来走去,她又坐下去了。

  过了十来分钟,过来一个警察,大声叫着田佩芝。她站起来,那警士向她点了两点头。她看到这里的人,脸上全是不带笑容的,她见人点头,也就跟着他走去。那警察引着她走,先穿过一间四面是墙壁的屋子,然后遇到一个木栅栏门,门边就站有一位警察。引路的警察,报告了一声看魏端本的,那守门的警察,就伸着手把填写的探视犯人单子,接过去看了一看,然后才开着栅栏门,将魏太太放进去。她走进去之后,那栅栏门立刻也就关起来。她回头看了一下,倒不免心里连跳了几下。虽明知道自己并不会关在看守所里的,但是这栅栏门一关闭起来,她心里就不免怦怦乱跳几下。但是她极力镇静着,镇静得将走路的步子都有了规定的尺寸。

  她经过了一条屋外的小巷子,到达一个小天井,这里的房屋,虽都是矮小的,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好像是到了一幢大庙里。那护送的警士,就在屋檐下叫了声魏端本。随着这声叫,东边墙角下的小屋,在木壁上推开了尺来见方的一扇木板窗户,魏先生由里面伸出来。

  魏太太一见,心里一阵酸痛,眼圈儿先红了。原来两天不见,他那西式分发,像干茅草似的堆在头上,眼眶儿下落,脸腮尖削,长了满脸的短胡茬子。颈脖子下面,那灰色制服的领子,沿领圈有一道漆黑的脏迹。她走近了窗户边,翻着眼睛望了他,还不曾开口呢,魏端本就硬着嗓音道:“你,你今天才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望你呀?”

  魏太太再也忍不住那两行眼泪了,呼叱呼叱地发着声,将手托着一条花绸手绢,只管擦着眼泪,半低了头靠着墙壁站定,她只有五个字说出来:“这怎么办呢?”

  魏端本道:“我完全是冤枉,不但黄金,连黄金储蓄券的样子,我也没有看见过。昨天已经过了一堂,检察官很好,知道我没有得着一点好处,我完全是为司长牺牲。我没钱请律师辩护,听天由命吧。”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魏太太迟到今天才来探望,本来预备了许多话来解释的,现在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呆呆站着擦着眼泪。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