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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笑道:“这是我偶然高兴,这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若是有女朋友不喜欢这家私,我立刻就取消它。怎么样,今天头寸差多少?”

  他说着,立刻把话锋转了过来,逼问何育仁一句。他皱了眉道:“正是为了这事向二爷请救兵,刚才接了交换科的电话,他说短一亿二千万。虽然由我算来,不会差这些个。可是他说出来这个数目,怎么着也得预备一亿。不然的话,他们宣布停止交换,那我们算完了。”

  赵二爷听了毫不动心的样子。将茶桌上的纸烟听子,向客人面前移了一移,笑道:“吸烟吧。慢慢地谈。”

  何育仁擦火吸着烟,沉静了两分钟,见赵二爷又换了一支新烟,架腿仰靠了沙发上坐着,昂了头向外叫道:“熬一壶咖啡来喝。”

  他将身子偏着,头伸向前凑了一凑,把皱的眉头舒转着笑道:“二爷,你得救我一把。”

  他笑道:“不就是一亿二千万吗?不生关系,我已经和张科长通过两次电话,他决计等你们一夜,好在也不是万利一家渡难关。”

  何育仁道:“我也知道今天这一关,有好几家不好过。还有哪几家严重?”

  赵二爷笑道:“廖子经刚才由我这里去,你今天整了他一下子。”

  这廖子经是利仁银行的经理,今日下午开了两千万元的支票来掉换本票,万利银行曾以手指头按捺,坏了人家的印鉴,将人家的支票退回。赵二爷说“整”了他一下子,当然就指的这件事了。

  何育仁不免红了脸,苦笑了一笑,一时找不出一句答复的话来。但两分钟后他究竟想出个办法来了,笑道:“这件事是有点对不住廖兄。也是事有凑巧,我出去找头寸去了,不在行里,其实支票上,纵然有点印鉴模糊,打个电话,接头一下就是了,何必那样认真退票。”

  赵二爷哈哈笑了一声道:“老兄,这个花枪,我们吃银行饭的人,哪个不晓得。两千万在别家无所谓,你这一锤,打在害三期肺病的人的身上,硬是要人好看。是把利仁的票子退回去,在上午也不要紧,下午退了回去,四点钟以后,你叫他哪里去找头寸?这个作风要不得,二天不可以。”说着,头枕在沙发椅靠上,乱摇了一阵。

  何育仁虽不愿意赵二爷这样直率的指责,可是回想到是来请救兵的,那只好受着人家的气。因道:“过了今明天这一关,我当亲自去向子经兄道歉。现在是没有多大时间了。二爷看怎么样,能帮着我多大的忙呢。”

  赵二爷口衔着烟卷,微微的摇上两下头,笑道:“要说找现款,我今晚上是找不到的。刚才廖子经来了,我也是让他空着两手走去。不过你有了这个难过的难关,我也不能坐视,我绝对有办法,让你闯过关去。你不妨先到交换科去一趟,看那张科长是怎样的态度。”

  何育仁笑道:“那何用去看呢,我早已料到了。那是四个字的考语,停止交换。”

  赵二爷笑道:“你并没有和我闹什么退票,我当然犯不上和你开啥子玩笑。我要你去一趟,一定有我要你去的道理。我是个夜游神,你到交换科去,若是没有结果,你不妨来个‘夜深还自点灯来’。我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平常你有啥事约我,作兴话从我左耳朵进来,就从右耳朵出去。不过事关别个银行的存亡关头,那我决不会误事。”

  何育仁对于赵二爷的话,虽然是将信将疑,可是他约了个机会,总还没把路子完全堵死。只得站起来告辞道:“我已经没有了时间,这事不能容我久作商量。”

  赵二爷原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靠了椅子背在听话的,他口里衔的那支卷烟,在烧得有半寸多长,兀自未曾落下。这时,他站起身来,烟灰落下来,在衣襟上打了几个旋转。他笑道:“我晓得你没有时间商量,可是你这件事总还要商量,你可以到交换科去证明我的话,有人正等着你的商量呢。”说着,他首先起身向门外走,大有送客的样子,何育仁觉得这已无可留恋,只好向外走着。

  赵二爷送客,是不出正屋屋檐的,何育仁到了屋檐外,复又转回身来,向二爷点着头道:“话说多了,那是讨厌的。不过我最后还得重复一句,二爷必须挽救我一把。”

  赵二爷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烟消日出不见人’。这两句诗集得怎么样?二天过了关,我们来饮酒谈诗吗。”

  何育仁犯了急惊风,偏偏遇到这位慢郎中,这让他只是啼笑皆非。心里虽是十分不满意,但依然伸出手来向赵二爷握着。

  赵二爷握着他的手时,觉察到他的手臂有些抖战。这就摇撼着他的手道:“不用焦心,天下没得啥子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负责你明天照样交换。”

  何育仁虽知道重庆市面上说负责两个字,是极普通的口头语,可是在赵二爷嘴里说出来,那也不会太普通。于是再点了两下头,告辞而去。

  他第二个目的地,是秦三爷家里,可是他由马路上经过的时候,就看到秦三爷的汽车,停放在一家酒馆子门口。重庆是没有长久时间的夜市的,这个时候,他的汽车还停在这里,可想到又是有了什么盛会。这也用不着他想什么主意,就径直先回自己银行里去。

  他银行里虽然也住了几位职员,可是每到晚上,就没有什么灯火,楼上下寂然。今天的情形不同,各屋子里灯火通明,好像是赶造决算的夜里。他首先看到客厅的玻璃窗户上,电灯映着几个人影摇摇。料行中同事全坐在那里等消息。

  拉开活扇门,首先感到的,是电灯下面,烟雾沉沉。各沙发上,端坐着自己的干部,每人口衔一支烟,吞云吐雾,默然相向,并没有什么人作声。何经理走了进来,大家像遇到了救星一样,不约而同地,轻轻啊了一声,全站了起来。

  何育仁站在屋子中间,向副理、襄理、主任全看了一眼,接着问道:“有点路数没有?”

  石泰安将口里衔的烟支取下来,向身旁的痰盂子里弹了几弹灰,身上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头连了颈脖子全歪倒在一边,望了何经理道:“今天银根奇紧,丝毫都想不到法子。”

  何育仁淡淡一笑道:“我也料着你们,不会想到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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