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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魏太太低声问道:“这个姓洪的,怎么回事?他有神经病吗?平白无事,开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给你,让你到银行里去兑现。”

  范宝华笑道:“慢说是八百万元,就是一千六百万元,他要给人开玩笑,他也照样地开。你若是有这好奇心的话,我明天九点钟就到万利银行去,你不妨到我家里去等着我的消息。”

  魏太太道:“明天上午,我应该……”

  她下面的这句话,是交代明日要到法院里去,可是她突然想到老说丈夫坐牢,那徒然是引起人家的讪笑。因之将应该两个字拖得很长,而没有说下去。范宝华笑道:“应该什么?应该去作衣服了,应该去买皮鞋了,可是这一些你已经都有了哇!”

  魏太太道:“已经都有了?就不能再置吗?”

  范宝华道:“不管你应该作什么吧,希望你明天上午到我家里来。假如我明天在万利银行那里能出到一口气,我就大大地请你吃上一顿。”

  魏太太将手上的筷子,点了桌上的菜盘子,笑道:“这不是在吃着吗?”

  范宝华笑道:“你愿意干折,我就干折了吧。”

  魏太太向他啐了一口道:“你就说得我那样爱钱?”

  就在这个时候,那洪五爷恰好是进来了。这个动作,和这句言语,显然是不大高明的。她情不自禁的,将脸上抹的脂胭晕,加深了一层红色。洪五爷倒是不受拘束,依然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

  这是一张小四方桌子。范田二人,是抱了桌子角坐的。洪五爷坐在魏太太下手,他很亲切地,偏过头对了魏太太的脸上望着。笑道:“老范少读几年书,作生意尽管精明,可是说出话来,不怎样的细致,可以不必理他。”

  魏太太对于这个,倒不好说什么,也只是偏过头去一笑,那范宝华对于洪五爷这番亲近,似乎是很高兴,只是嘻嘻地笑。大家在很高兴的时候,把这顿饭吃过去了。

  这当然已是夜色很深,魏太太根本没有法子去打听魏端本的官司。她到了十二点钟回家,倒是杨嫂迎着她,首先就问先生的官司要不要紧?魏太太淡淡地说:“还打听不出头绪来呢。”

  杨嫂不便问了,她也不向下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揣想着那洪五爷的八百万元。她想着天下没有把这样多的钱给人开玩笑的,不知道他和老范弄着什么鬼玩意。也许这笔钱就是给老范的。他一笔就收入八百万元,为什么不分她几个钱用呢?她有了这个想法,倒是大半夜没有睡,次日早上起来,就直奔范宝华家。

  在巷子口上,就遇到了老范,他肋上夹着一只大皮包,匆匆出门。他已经坐上人力车子了,没有多说话,口里叫了声等着我,手拍了一下肋下的皮包,车子就拉走了。范宝华虽知道皮包里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并不是可以兑到现金的。可是他有个想法,万利银行兑不到现款的话,不怕何经理不出来敷衍,那时就可以和他算黄金储蓄的旧帐了。这样想着很高兴地奔到了万利银行。

  这时,何经理和两个心腹高级职员,正在后楼的办公室里,掩上门,轻轻地说着话。那正中的桌子上,正摆着十块黄澄澄的金砖。何育仁经理站在桌子旁边,将手抚摸着那砚盘大的金块子,脸上带了不可遏止的笑容,两道眉峰,只管向上挑起。那金块子放在桌子中心,是三三四,作三行摆着,每块金砖,有一寸宽的隔离。这桌子正是墨绿色的,黄的东西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也十分显目。金焕然襄理,和石泰安副理,各背了两手在身后,并排在桌子的另一方,对了金砖看着。

  何经理向他们看了一下,笑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东西弄到手。照着现在的黑市计算,五六千万元可赚,不过我们所有的款子都冻结了。我们得想法了调齐头寸,应付每天的筹码。”

  石泰安是张长方的脸,在大框眼镜下,挺着个鹰钩鼻子,倒是个精明的样子。他穿了件战前的蓄藏之物,乃是件长长的深灰哔叽夹袍子。这上面不但没有一点脏迹,而且没有一条皱纹。只看这些那就知道这个人是不肯作事马糊的人。他对于经理这种看法,似乎有点出入,因笑道:“经理所见到的,恐怕还不能是全盛计划。现在重庆市面上的法币,为了黄金吸收不断,大部分回了笼,这半个月来,一直是银根紧着。家家商业银行,恐怕都有点头寸不够,调头寸的话,恐怕不十分顺手。我们不如抛出几百两金子去……”

  何育仁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将头摇得像按上了弹簧似的。淡笑着道:“唉!这哪是办法?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到这批期货,今日等来明日等,等到昨日才把这批金子弄回来,直到现在,还不过十几小时,怎么就说抛售出去的话?”

  那位金焕然襄理,倒是和何经理一鼻孔出气的,他将手由西服底襟下面,插到裤岔袋里,两只皮鞋尖点在楼板上,将身子颠了几颠,笑道:“有了这金子在手上,我们还怕什么?万一周转不过来,把金子押在人家手上,押也押他几千万。再说,我们现在抛售,也得不着顶好的价钱。我们为什么不再囤积他一些日子。”

  石泰安笑道:“当然金价是不会大跌,只有大涨的。不过我们冻结这多头寸,业务上恐怕要受到影响。”

  何经理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在同业方面,昨天调动了两千万,今天上午的交换没有问题。下午我再调动一点头寸就是。不知道我们行里,今天还有多少现钞?”

  石泰安笑道:“经理一到行里,就要看金砖,还没有看帐目呢。我已经查了一查,现钞不过三四百元。我觉得应当预备一点。”

  何经理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答复。门外却有人叫道:“经理请出来说句话吧。”

  何育仁开门走出来,见业务主任刘以存,手上拿了张支票,站在客厅中间,脸上现出很尴尬的样子。便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

  刘主任将那张支票递上,却没有说话,何经理看时,是洪雪记开给范宝华的支票,数目写得清清楚楚,是八百万元,下面盖的印鉴,固然也是笔画鲜明,而且翻过支票背面来看,也盖有鲜红的印鉴。他看完了,问道:“这是洪五爷开的支票。昨天我还托人和他商量过了,请他在这几天之内,不要提现,怎么今天又开了这么一张巨额支票。而且是开给范宝华的,这位仁兄,和我们也有点别扭。”

  刘以存看经理这样子,就没有打算付现。因道:“这个姓范的和经理也是熟人,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吗?”

  他拿着支票在手上,皱了眉头望着,因道:“那有什么法子呢!请他到我经理室里谈谈吧。”

  刘以存答应着下楼去了,何育仁又走回屋子里,再看了看桌上的金砖,就叫金石二人,把它送进仓库,然后才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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