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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魏端本伸头看了一看,笑道:“你们吃得很高兴。”

  杨嫂站起来笑道:“都是太太买回来的。”

  魏端本道:“太太回来了。”

  他也不等杨嫂回话,立刻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但是太太并不在屋子里,桌上放了许多大小的纸包,床上有几个纸包透了开来,有三件衣料,花红叶绿地展开着铺在床上。

  他牵起来抖着看看,全是顶好的丝织品,他反复地看了几看,心里随着发生问题,心想:这些东西,大概都是那张支票,换来的了。她这张支票,自然不会是借来的,要说是赢来的,也可考虑,什么样子的场面,一赢就是二十万呢?就是赢二十万,也不会是赢姓范的一个人的,他站着出了一会神,把衣料向床上一抛,随着叹了口气。

  杨嫂这时进房来了,问道:“先生,是不是就消夜?”

  魏端本道:“中饭我吃得太饱,这时我吃不下去,等太太回来,一路吃吧。”

  杨嫂道:“你不要等她,各人消各人的夜吗,太太割了肉回来,我已经把菜头和你炖上汤。还留了一些瘦肉,预备切丁了,炒榨菜末,要得?”

  她说着话,抬起一只粗黑胳臂,撑住了门框,半昂了头向主人望着。

  魏端本道:“你今天也高兴,对我算是殷勤招待。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吗?可是不幸得很,我作的一批生意,不但没有成功,而且还惹下了个不小的乱子。”说着,摇了两摇头,随着叹上一口气。接着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先抽出一支烟来,将烟盒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杨嫂立刻找着火柴盒子来,擦了一支火柴,走近来和他点烟。

  魏先生向她摇摇手,把烟支又放在桌上。杨嫂这虽算碰了主人一个钉子,但是她并不生气,垂了手站在面前向他笑道:“先生啥子事生闷气?太太不是打牌去了。”

  魏端本不大在意的,又把那支纸烟拿起来了。杨嫂的火柴盒子,还在手上呢。这时可又擦了一支火柴送过来。

  魏先生也没有怎样的留意,将烟支抿在嘴里,变着腮把烟吸着了。喷出一口烟来,两指夹了烟支,横空画了个圈圈,问道:“她不是去打牌,你怎么又知道呢?”

  他说着时,望了她脸上的表情。她抿嘴微笑着,也把眼光望了主人,可没有说话。

  魏端本道:“怎么你笑而不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杨嫂道:“有啥子问题哟!我是这样按(猜也)她喀。”

  魏端本道:“就算你是这样的猜吧。你必定也有些根据。你怎么就猜她不是去赌钱呢?”

  杨嫂道:“平常去打牌的话,她不会说啥子时候转来。今天她出去,说是十一点多钟,一定回来。好像去看戏,又像是去看电影。”

  魏端本将手向她挥了两挥,因道:“好吧,你就去做饭吧。管她呢。”

  他吸着烟,在屋子里绕了桌子,背着两手走。他发现了那五屉桌上,太太化妆的镜子,还是支架着的,镜子左边,一盒胭脂膏敞着盖,镜子右边,扔了个粉扑儿,满桌面还带着粉屑呢。最上层那个放化妆品的抽屉,也是露出两寸宽的缝,露出里面所陈列的东西乱七八糟。

  他淡笑着自言自语地道:“看这样子,恐怕是走得很匆忙,连化妆的善后都没有办到呢。”说着,再看床面前,只有一只绣花帮子便鞋。再找另一只便鞋,却在屋子正中方桌子下。他又笑道:“好!连换鞋子全来不及了。”说着,将桌上那些大小纸包,扒开个窟窿看看,除了还有一件绸衣料而外,丝袜子,细纱汗衫,花绸手绢,蒙头纱。这些东西,虽不常买,可是照着物价常识判断,已接近了二十万元的阶段。那么,就是那张支票上的款子,她已经完全花光了。

  他坐在桌子边,缓缓地看着这些东西,缓缓的计算这些物价,心里是老大的不愿意,可又想不出个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坐坐走走,又抽两支纸烟。杨嫂站在房门口笑道:“先生消夜了。消过夜,出去耍一下,不要在家里闷出病来。”

  魏端本也不说什么,悄悄地跟着她到外面屋子来吃饭。两个小孩子知道晚饭有肉吃,老早由凳子上爬到桌子沿上,各拿了一双筷子,在菜头炖肉的汤碗里乱捞。满桌面全是淋漓的汁水。

  魏端本站在桌子边,皱着双眉,先咳了一声,两个小孩子,全是半截身子都伏在桌面上的,听了这声咳,两只手四只筷子,还都交叉着放在碗里,各偏了头转着两只眼珠望了父亲。魏端本点点头道:“你们吃吧,我也不管你们了。”

  小娟娟看到父亲脸上,并无怒色,便由碗里夹了一块瘦肉,送到嘴里去咀嚼。而且向父亲表示着好感,因道:“爸爸,你不要买糖了,妈妈买了很多回来了。”

  杨嫂正捧了两碗饭进来,便笑道:“这个娃儿,好记性,她还记得上午先生说买糖回来。改天先生说话要留心喀。”

  魏端本道:“是的,我上午说了这话才出门的。也罢,有个好母亲给他们买糖吃。”说着又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坐下去吃饭。

  杨嫂看到主人总是这样自己抱怨自己,也就很为他同情,就站在桌子角边,看护着小孩子吃饭。魏端本勉强地吃了一碗饭,将勺子舀了小半碗汤,端着晃荡了两下,然后捧着碗把汤喝下去,放下碗来,立刻起身向后面屋子里去。那五屉桌上还放着一盆冷水呢,乃是太太化妆剩下来的香汤。他就在抽屉角上,把太太挂着的那条湿手巾取过来,弯了腰对着洗脸盆洗过一把冷水脸。

  杨嫂走了进来,先缩着脖子一笑,然后向主人道:“先生遇事倒肯马糊。”

  魏端本坐在椅子上擦了支火柴点着烟抽。因道:“在抗战前,我是个作事最认真的人,现在是马糊得多了。第一是你太太嫁我以后,相当的委屈。因为我家乡还有一位太太还没有离婚呢。第二是你太太是相当的漂亮,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穷公务员,要娶这样一位漂亮太太,那还是不可能的事。第三,又有这两个孩子了。一切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忍耐了吧。不但是对家里如此,对在公家服务,我也是这样的。唉!忍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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