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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这朱四奶奶的家,虽也在重庆市区,可是她家的环境,却是在嘉陵江岸边一个山林区,终年是绿色围绕着。为了对于空袭的掩护,朱四奶奶住的这座洋楼,用深灰色粉刷着墙壁,将芽黄色的楼廊,掩藏在里面。这芽黄色的楼廊,里面又是碧绿色的窗棂和门户,颜色是非常的调和美丽。魏罗两位太太坐了轿子顺着一条石板下坡路,向朱公馆走来,隔了一片树林子,在绿树的树梢上就可以看到那精致的楼房。罗太太一指,笑道:“这就是朱四奶奶家里。”

  魏太太就出乎意外地说了一声这样好。

  到了那门口,一道短围墙,围了一方小花圃。一棵胭脂千叶桃花和一棵白色的簇拥的开着。半遮掩了东部走廊。西部却是十几棵芭蕉,绿叶阴阴的,遮住半边屋子。在重庆住着吊楼的太太,过的是鸡窠生活。到胡太太家里去,看到她那小巧的平式洋房,已觉是天上人间,于今见到这花团锦簇的公馆,便立刻想到,有这样住好洋房的女朋友,为什么不结交呢?慢说可以求朱四奶奶作点帮助,就是偶然来坐坐,精神也痛快一阵吧?

  这样想时,轿子已在门口停下。那朱四奶奶很朴素地穿了件蓝布罩衫,正伏在楼栏杆上向下望着,立刻招招手笑道:“欢迎欢迎。”

  魏太太向楼上点着头道:“在路上遇到罗太太,说是到府上来,我就跟着来拜访,不嫌来得冒昧一点吗?”

  朱四奶奶道:“哟!怎么说这样客气的话?接都接不到的。”

  她说着,扭转身就迎下楼来。她欢迎魏太太的程度,远在欢迎罗太太之上,已首先跑向前来,握着魏太太的手,笑道:“我原是想到请你来的,可是我们交情太浅了,我冒昧地请你来,恐怕碰你的钉子。”

  魏太太连说言重。

  朱四奶奶着实周旋了一阵,这才去和罗太太说话,一手拉着二位,同走进屋子去。她后面就跟着两个穿蓝罩衫,系着白围襟的老妈子。他们首先走到楼下客厅,里面有重庆最缺少的绒面沙发,紫檀架子的穿衣镜,以及寸来厚的地毯,其余重庆可以搜罗得到的陈设,自是应有尽有。在客厅的一边,上有北平式的雕花木隔扇,在这正中,垂着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在那帐幔中间,露着一条缝,可以看到那里面地板光滑如油,是一座舞厅。

  朱四奶奶只是让两位站了一站,笑道:“都在楼上,还是上楼去坐吧。”

  于是又引着两位女客上楼。到了楼上,又是陈设华丽的一座客厅,但那布置,却专门是给予客人一种便利与舒适。沿了四周的墙,布置着紫漆皮面沙发。每两张沙发,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陈设着糖果花生仁等干果碟子。正中一张圆桌,铺着白绸绣花的桌毯,有两只彩花大瓷盘,摆着堆山似的水果。墙上嵌着各式的大小花瓷盘与瓷瓶,全供着各色鲜花。那鲜花正象征着在座的女宾,全是二三十岁的摩登女子,花绸的衣服,与脂粉涂满着的脸,花色花香,和人身上的香气,在这屋子里融合到一处。

  朱四奶奶一一地介绍着,其中有三位小姐,四位太太,看她们的情形,都也是大家眷属,魏端本原来所顾虑到的那些问题,完全是神经过敏。魏太太这也就放下那颗不安的心,和太太小姐们在一处谈话。

  朱四奶奶待客,不但是殷勤,而且是周到。刚坐下,就问是要喝咖啡,或是可可?客人点定了,将饮料送上来,又是一道下茶的巧克力糖。喝完了这道饮料,四奶奶就问是打扑克呢?还是打麻将呢?女宾都说人多,还是唆哈好,于是主人将客人引进另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里设着一张铺好了花桌毯的圆桌,而且围了桌子的,全是弹簧椅子。

  在重庆打牌,实在也是很少遇到这种场合的。魏太太看了看这排场,根本也就不必谦逊,随同着女客们一同坐下。朱四奶奶本人,却不加入,只是督率着佣人,进出地招待。魏太太虽是听了范宝华的话,这是个赢钱的机会,可是竟不敢大意,上场还是抱了个稳扎稳打的战术,并不下大注。在半小时之后,也就把这些女赌友的情形看出来了。除了两位年长些的太太,比较精明一点,其余全是胡来。就是稳扎稳打,也赢了四五万元。自己皮包里,本就有二十万元。在她自己的赌博史上,这是赌本充足的一次。兵精粮足,大可放手做去,因此一转念之下,作风就变了。

  小小地赢了两三次,便值朱公馆开饭,停了手了。她们家的饭厅,设在楼下。那里的桌椅,全是漆着乳白色的,两旁的玻璃橱,里面成叠地放着精致的碗碟瓶罐,不是玻璃的,就是细瓷的,早是光彩夺目。魏太太这又想着,人家这样有钱,还会干什么下流的事吗?丈夫实在是诬蔑人家了。

  坐下来之后,每位女宾的面前,都是象牙筷子,赛银的酒杯,此外是全套的细瓷器具。重庆餐馆里的擦杯筷方纸,早改用土纸六七年了,而朱四奶奶家里,却用的是印有花纹的白粉笺。这样,她又推想到吃的菜,不会不好。果然,那第一道菜,一尺二直径的大彩花瓷盘里,什锦拼盘,就觉得有几样不识的菜。

  其中一位赵太太,两手交叉着环放在桌上,对盘子注意了一下,笑道:“那长条儿的,是龙须菜吗?”

  朱四奶奶微笑道:“这是没有代用品的。”

  赵太太道:“那么,那切着白片儿的,是鲍鱼?”

  朱四奶奶道:“对的。我得着也不多,留着以供同好。”

  赵太太道:“这太好了。我至少有七八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重庆市上,就是那些部长家里,也未必办得出这种拼盘出来吧?往后的正菜,应该都是七八年再相逢的珍品吧?”

  朱四奶奶微笑道:“这无非是些罐头罢了,鱼翅鱼皮可没有。我叫厨子预备了两样海味,一样是虾子烧海参,一样是白扒鱿鱼。这在重庆市上也很普遍了。”

  她说时,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微笑。

  魏太太一看这情形,越觉得朱四奶奶场面伟大,在这种场合,就少说话以免露怯。再说,自己这身衣服,不但和同席的太太小姐比不上,就是人家穿的皮鞋,拿的手绢,也无不比自己高明得多,更不用说人家戴着佩着的珠宝钻石了。可是她这样的自惭形秽,朱四奶奶却对她特别客气,不住地把话兜揽,而且斟满了一杯酒向她高举道:“欢迎这位新朋友。”

  魏太太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特别垂青,但是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也就陪着干了一杯,也就为了主人这样殷勤,不能不在主人家里陪着客人尽欢,继续地喝了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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