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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十七、两位银行经理

  范宝华是个市井人物,口里说话,向来是没有约束的。他忽然把魏太太和袁三小姐对比起来,倒让陶伯笙受了窘,这应该用什么话去答复呢?可是转念一想,他这个人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也不必认为有什么意思,他笑道:“这不能相提并论了。袁小姐是个交际人物,魏太太是摩登太太。”

  范宝华一摇头道:“不对,我说的是哪个长得好看,而且哪个性情好?”

  陶伯笙笑道:“大概是魏太太的本质长得好些,袁小姐化妆在行些。”

  老范笑嘻嘻地将两只手互相搓着,随着将肩膀扛了两下,却有句话想要说出来。陶伯笙道:“在饭馆子里别说笑话了。你已有三分酒意。早点儿回家睡觉,明天早起,好跑银行。”

  范宝华将手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言之有理,有了钱,什么事都能称心如意。”

  他说着话,带了三分酒意,便回寓所去睡觉。

  范老板还是和袁三小姐租下的一所上海式弄堂洋楼。他住在面临天井的一间楼房上。玻璃窗户,掩上了翠蓝色的绸幔,让屋子里阴沉沉的,睡得是很香甜的。他一觉醒来,在床上翻了个身,见蓝绸帷幔缝里,透进一丝丝的银色阳光。他立刻推着被坐了起来。他家那个伺候袁三的吴嫂,还依然留职未去,在他床面前便柜上放着一叠报纸。他首先一件事是取过报来看。看报的首先一件事,就是查看黄金行市。今天的黄金新闻,却是格外地刺人视线,版面上题着初号大字,乃是金价破五万大关。他突然由床沿上向下一跳,口里喊着道:“糟了糟了。昨天下午,怎么没有听到这段消息呢?”

  那吴嫂在门外听到,抢了进来问道:“啥子事?我哪里都没有去喀。”

  这位吴嫂,二十多岁,虽是黑黑的皮肤,倒是五官端正。身穿一件没有皱纹的阴丹士林罩衫,窄窄的长袖子。头上一把黑发,脑后剪着半月形,鬓边还压住了一朵红色碧桃花。衣服底下,还露着肉色川丝袜子和紫色皮鞋呢。重庆型的老妈子,大致和这差不多,但一色新制,却不如吴嫂。尤其是她右手无名指上,戴上了金戒指,却实不多见。范宝华除了用过男厨子,挑水和烧饭,其他的琐碎事务都交给了吴嫂。所以他有一点动作,吴嫂就应声而至。

  他踏着拖鞋,手上还拿着报纸呢,吴嫂站着面前,笑了问道:“香烟没得了?我去买,要不要得?”

  说着,在床头衣架上,将他一件毛巾布睡衣取过来,两手提着衣领,要向他身上披去。他摇摇手道:“赶快给我预备茶水,我穿好衣服,要到银行里去。”

  说着,自提了衣架上的衬衫,向短汗衫上加着。

  吴嫂且不去预备茶水,站在一边,斜了眼珠望着他。笑道:“你又打算去买金子。这回买得了金子,你要分一点金子边把我喀。”

  范宝华笑道:“好的,只要我金子买到手,我一定再送你一只金戒指。”

  吴嫂将嘴一噘道:“你一买金子几百两,送我一只小戒指?”

  范宝华哈哈大笑着仰起头来。吴嫂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站定了斜着眼望了他。范宝华笑道:“去吧,去和我打洗脸水吧。穿的是衣服,吃的是白米饭,要金子有什么用?”

  吴嫂道:“有了金子,怕扯不到布做衣服?怕买不到米烧饭?中央银行排队买金子的,比买平价布的多得多,别个都是疯子?”

  老范穿好了衬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明白这个,那就很好。你也不能无功受禄。你多多给我留心,看到有漂亮姑娘给我介绍一个,我一高兴,不但是送你金首饰,我可以把整条金子送你。”

  吴嫂站着发笑,还想说什么,范宝华道:“我老实告诉你,金子今天又涨价了。我赶快去买一批进来。你不要耽误我的工夫。”

  说着,连连将手挥了两下。吴嫂听了这话,便只好走开了。

  范宝华一面穿上西服,一面看报,匆匆地漱洗完了,将买得的黄金储蓄券收在皮包里,夹了皮包,戴上帽子,立刻就上街向万利银行里来。这家银行就是他说的愿意借他五百万的一家。这是久作来往的银行了。他用不着客气,就夹了皮包径直地奔向经理室,站在门外,叫了一声何经理。

  那何经理伸头一看,看到了是他,立刻起身相迎,笑道:“我一猜你今天就会来,果然不错。”说着,把他引进了经理室,随手将门关上,拉着他的手,同在沙发上坐下。

  他眼光可射住了范先生的皮包,笑道:“你是不是要作黄金储蓄抵押?”

  范宝华笑道:“今天什么行市?”

  何经理拿着一听纸烟,向他面前送着,笑道:“来支烟提提神吧。今天五万四了。你挣多了。”说着,哈哈大笑。

  范宝华口里衔着纸烟,将皮包打开,取出了那张储蓄单交给何经理,笑道:“照着今日的市价,这该值一千零八十万了,照着我们的交情,你不能抵押六百万给我吗?”

  何经理自是透顶的内行,他将定单的日期看了一看,放在他的写字台上,将算盘角来压着,也取了一支烟点着,架了腿和他坐在一张沙发上,笑道:“若照你这样的算法,你不是赚国家的钱,你是赚我们的钱了。你要知道,这定单上面,虽写明了是黄金二百两,可是这金子也许已经到了加尔喀答,也许还在美国,直到六个月后,那才是你的金子呀,那才值一千零八十万呀。”

  范宝华道:“六个月后,还只值一千零八十万吗?管他呢,反正我也不卖给你。老兄,你要知道,我四百万买来的黄金储蓄单,押你六百万元,好像我就先赚了你贵银行二百万。可是你不想想,并非白借吗?我得按月付给你的子金啦。你放我大一分的话,六个月是三百六十万子金,这还是不算复利的话。若算复利……”

  何经理突然站起来,轻轻的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不要算这些缠夹不清的帐了。银行里的钱,都这样的作黄金定单押款,他不会直接向国家银行作黄金储蓄?你有你的算盘,银行有银行的算盘,所以借出去的款子,必须比定单原价矮一点才会合算,你说不卖给银行,银行一般地也不想买你的储蓄单,这定单不过是信用的一种保障。我们是老朋友,不能照平常来往算,我可以和你作这个数目。”

  说着,他伸出右手的巴掌,勾去了大拇指和食指。范宝华突然站起来,望了他道:“何经理,你这还是看在朋友的交情上说话吗?昨日我和你打电话,你答应了我五百万,怎么现在变为了三百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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