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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听出了这声音是胡太太,立刻答应道:“我在家呢。”

  她同时想到小渝儿没有脱鞋,还带了一只小马在床上,这就把人和马,一齐抱下床来。胡太太是熟人,也就走进屋子来了。

  魏太太一看自己床单子上皱得像咸菜团似的,那大大小小的黑泥脚印,更是不必说。便笑道:“你看看我们家里弄成什么样子了,和你那精致的小洋房一打比,那真是天差地远。”

  胡太太笑道:“这也是你的好处,一切事情不烦心,总是保持了你的青春年少。我是柴米油盐什么事都要管。这还罢了,我们那位胡先生,还只是不满意,总说我花钱太多。今天上午,又大大地吹了一场。”

  说着把手上的那个皮包放在桌上,不用主人相请,两手按住膝盖,坐在桌边那张独不被东西占领的椅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魏太太看她满脸的脂粉,却掩不住怒容,她说是和丈夫生了气,那必是真的。胡太太本是张长圆脸,但因为长得很胖的缘故,两腮下面的肉,向外鼓了起来,几乎把脸变成四方的了。这时带了怒容,只觉两块腮肉,更向下沉着。她两只青果型的眼睛,本是单眼皮,今天两条眉毛不曾画,眉角短了许多,而眼睛四周,还带了一圈儿微微的红晕。这和平常那洋娃娃似的欢喜面孔,可差得多了。便一面收拾着床铺和屋子,一面问道:“我知道,你胡先生的经济,全部交给你管,你还有什么带不过去的。”

  胡太太摇了两摇头,又叹了口气道:“他把全部的经济交给我,不把他那颗心交给我,那有什么用呢?”

  她说着,把桌上的皮包取过来,打开皮包,取出一盒子烟来。她本来和魏太太一样,不打牌是不吸纸烟的。魏太太看到她这时拿着烟盒,赶快取过一盒火柴递上。可是这东西,她今天也预备得有,嘴角上街着纸烟,立刻又在皮包里取出火柴盒来擦着火柴,将烟点着了。女人平常不大吸烟,忽然自动地吸起烟来,那必是心里极不安定的时候,魏太太自己就是这样,料着胡太太必是这样。这就向她笑道:“你这话必定有所谓而发吧?”

  她说这话时,已把另一张椅子上的衣服袜子之类,很快地收拾干净,将那椅子移得和胡太太相并了,然后坐下。

  胡太太右手按了手皮包,放在膝盖上。左手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放在红嘴唇里吸着,一支箭似的,喷出一口烟来,先淡笑了一笑,接着又叹上一口气。因道:“你看我们这位胡先生,这样大的年纪,又是这抗战年头,他竟是糊涂透顶,还要在外面和那些当暗娼的女人胡混。花钱我不在乎,一个有身份的人这样胡闹,不但是有辱人格,若沾染了一身毛病,那不是个大笑话?”

  她说着话,又喷出一口烟。

  魏太太道:“我倒是听到人说,重庆有暗娼,晚上在校场口一带拉人。那个地方,你们胡先生也肯去,那怪不得你生气。”

  胡太太却不由得笑了,因摇摇头道:“倒不是那一类的暗娼。我说的是一种下流女人,冒充学生,冒充职业妇女,朝三暮四,在外面交男朋友。”

  魏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胡先生是在外面交女朋友,并不是嫖暗娼。因道:“你得有充分的证据吗?”

  胡太太道:“那一点假不了。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何至于气得这个样子?啰!我这里就有一封信。”

  说着,她手是颤巍巍地伸到怀里去摸索着,在怀里摸出一封粉红色的洋信封,交给魏太太。

  她接过来时,觉着那封信还是温暖的,分明是揣在胡太太贴肉小衣口袋里的。见那信封上,是钢笔写的字。因望了她笑道:“我可以看吗?”

  说着,把这信封颠了两颠。胡太太道:“我正是要你看。”

  魏太太抽出里面一张洋信纸来,上面还有钢笔写的字,笔画虽很纯熟,可是笔力很弱,当然是位女人的手笔,信上这样写:

  “敬:

  昨晚由电影院回寓,在窄小破旧的楼上,孤独地对了一盏电灯,我加倍地感到寂寞。窗子外正飞过几点雨,那没有玻璃的窗户,糊着薄纸,漏了不少窟窿。在那窟窿里送进一阵阵的寒风,那是格外的凄凉,回想到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给予我的温暖,徒然让我增加感触,我不由得掉下几点泪。

  我是个薄命的女人,二十多岁,让我丧失了他,成了一只孤雁。家乡在沦陷区,正成了既无叔伯,终鲜兄弟的那个悲惨境遇。白天,有那吃不饱肚的工作,让我鬼混一天,到了晚上,我一个少年孀妇,向哪里去?幸遇到了你,随时给予我许多帮助,我是感激的。可是我有点不知足,这只能解决物质上我眼前一些困难,我在社会上,依然是孤独,凄凉,悲惨的呀。自然,你会想到这一点的,你是常到这小楼上来温暖我。可是,第一,我怕呀,人言可畏呀。第二,这始终还是片刻的温暖而已。你既然同情我,爱我,你就得救我到底。我今天在你当面,几次想把我的心事说出来,怯懦的我又忍住了。回寓之后,形单影只,风凄雨苦,受到这分凄凉,我不能再忍了,我不能不说了。我伸出了待救的手,你快救我呀。你有约会,不必写信,还是打电话吧,快得多呀。

  最后,我告诉你,我永久是属于你的,你能救我,我也只要你救,快回音吧!

  芳上。”

  魏太太把信看过,依然塞进信封里,交回给胡太太,因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照信上说的,是个有工作的寡妇。信倒写得相当流利。”

  胡太太将那信捏在手上,还是颤巍巍地塞到长衣怀里去。因道:“这女人是老胡的旧部下,他根本混蛋,上司可以和女职员作这下流的事吗?谁还敢出来当女职员呢。不过这个贱女人原也不是好东西,到处找男人。她丈夫大概就是为了她胡闹气死的。你看看这信,她说她永远是老胡的,她愿意作老胡一个外室。这是鬼话。老胡是个什么美男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有什么地位。一个简任职公务员而已。她就是想骗老胡几个钱,我真气死了。太欺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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