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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九、排队

  这位冒夜为买金子而奔波的李老板,精神寄托在金子翻身的希望上,累不知道,饿也不知道,径直地带着二十万款子,奔回寓所去。这个堆栈里的寓公,买金子的份子不多,到了这样夜深,大家也就安息了。李步祥到了那通楼里面时,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想对那两个学徒打个招呼,站在屋中间向那床铺上看去,见他们睡着动也不动,呼噜呼噜,各打着鼾呼声。心想人家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早起去上操,这就不必去惊动他们了。加之自己肚子还饿着,马上就睡也可以把这饿忘了。

  他匆匆地脱了衣裤,扯着床铺上的被;将头和身体一盖,就这样地睡了。不多一会工夫,同寓的人大家笑着喊着:“李老板买十两金子,银行里弄错给写了二百两,这财发大了,请客请客。”

  他笑道:“哪里有这话,你们把银行行员看得也太马虎了。”

  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伸手摸摸衣袋里,觉得就是邦邦硬的东西塞满了。顺手掏出来一块就是十两重的一条金子。同寓的人笑道:“这可不是金子吗?请客请客。”

  说请客,请客的东西也就来了。厨子老王将整大碗的红烧肉,和整托盘的白面馒头,都向桌子上放着。李步祥顺手取了个大馒头,筷子夹着一大块红烧肉,就向口里塞了进去,肉固然是好吃,那馒头也格外好吃,吃得非常的香,忽然有人叫道:“你们哪个买苗金?这是国有的东西,你们犯法了,跟我上警察局。”

  李步祥听到这话,大大地吓了一跳,人被提去了不要紧,若是所有的黄金都让人抄了去,那岂不是白费一场心力。焦急着,就要把枕头底下的金子拿起了逃跑。不想两脚被人抓住,无论怎样挣不脱。直待自己急得打了个翻身,这才明白,原来是在床上作梦呢。

  警察捉人的这一惊,和吃馒头夹红烧肉的一乐,睁眸躺在床上,还是都在眼前摆着一样。买金子的事罢了,反正钱在手上,自己还没有去买呢?只是那白馒头红烧肉的事,可叫人忘不了,因为醒过来之后,肚子里又闹着饥荒了。那梦里的红烧肉,实在让人欣慕不置。他急得咽下了两次口水,只好翻个身睡去,蒙胧胧中听到那两学徒,已穿衣下床,这也就猛可地坐了起来。甲学徒笑道:“说到买金子,硬是比我们上操的命令还要来得有劲喀,李先生都起来了。”

  李步祥看看窗子外面还是漆黑的。因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还要去叫醒一个朋友呢。”

  他说着,心里是决定了这样办,倒也不管人家是否讪笑。先就在床底下摸出脸盆手巾漱口盂,匆匆地就向灶房里去。

  这灶房里为着早起的两位国民兵,常是预备下一壶开水,放在灶上,一钵冷饭,一碟咸菜,用大瓦盆扣在案板上。重庆的耗子,像麻雀一样多,像小猫一样大,非如此,吃食不能留过夜。李步祥是知道这情形的,扭开了电灯,接着就掀开瓦钵子来看。见了大钵子扣着小钵子的白米饭,他情不自禁地,就抓了个饭团塞到嘴里,嚼也不曾嚼,就一伸脖子咽了下去,这觉得比什么都有味。赶快倒了冷热水,将脸盆放在灶头上漱洗,自然只有五六分钟,就算完毕,这就拿了筷子碗,盛了冷饭在案板前吃。

  两个学徒都也拿了脸盆来了。甲笑道:“我还只猜到一半喀,我说灶上的热水李先生要倒光。不想到这冷饭粑李先生也吃。不忙,掺点开水吗。我们不吃,也不生关系。”

  李步祥听了,倒有点难为情,因笑道:“实不相瞒,昨晚上我忙得没有吃饭。简直作梦都在吃饭。”

  两个学徒,自不便和他再说什么。

  李步祥吃了两碗冷饭,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再回到楼上,打算把那位要去买大批黄金储蓄的陈先生叫醒。到那床头面前一看,却是无人,而且铺盖卷也不曾打开,干脆,人家是连夜去办这件事去了。他这一刺激,更透着兴奋,便将皮包里现钞,重复点数两遍,觉得没有错误了,夹着皮包就向大街走。

  这正是早雾弥漫的时候不见天色。因为重庆春季的雾和冬季的雾不同。冬季是整日黑沉沉的,像是将夜的时间。春季的雾起自半夜,可能早间八九点钟就消失,它不是黑的,也不会高升,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云烟,罩在地上。在野外,并可以看到雾像天上的云团,卷着阵势,向面前扑来。天将亮未亮,正是雾势浓重的时候。马路两旁的人家,全让白雾埋了,只有面前五尺以内,才有东西可以看清。电杆上的路灯,在白雾里只发出一团黄光,路上除了赶早操的国民兵,偶然在一处聚结,此外都是无人。

  李步祥放开了步子,在空洞的大街上跑,径直地向陶伯笙家走去。到了那里,天也就快亮了,在云雾缥缈里面,那杂货店紧紧地闭上了两扇木板门。他虽然知道这时候敲人家的店门,是最不受欢迎的事,可是和陶伯笙有约,不能不去叫起他。只得硬了头皮冬冬地将门捶上几下,到底陶伯笙也是有心人,在他敲门不到五分钟,他就开门迎他进去了。经过那杂货店店堂的时候,柜台里搭着小铺睡觉的人,却把头缩在被里叽咕着道:“啥子事这样乱整?那里有金子抢吗?”

  李步祥跟着主人到屋子里,低声问道:“他们知道我们买金子?”

  陶伯笙笑道:“他们不过是譬方话说说罢了。”

  说着自行到厨房里去盥水洗脸冲茶,又捧出了几个甜面包来,请客人用早点。李步祥道:“昨晚上你也没有吃晚饭?这一晚,可真饿得难受。”

  陶伯笙倒不解何以有此一问,正诧异着,还不曾回问过来。却听到门外有人接嘴道:“陶先生还没有走啦,那就很好。”

  随着这话进来的是隔壁魏太太。陶伯笙笑道:“啊!魏太太这样早?”

  她似乎长衣服都没有扣好,外面将呢大衣紧紧地裹着,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她扛了两扛肩膀,笑道:“我不和你们犯了一样毛病吗?”

  陶伯笙道:“魏太太也预备作黄金储蓄?要几两?你把钱交给我吧,我一定代劳。”

  魏太太摇摇头道:“日子还过不下去,哪里来的钱买金子?我说和你们犯一样的毛病,是失眠症,并不是黄金迷。”

  陶伯笙道:“可是魏太太这样早来了必有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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