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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立券谢月娘绝交有约 怀刀走雪夜饮恨无涯(4)


  二和道:“这些,您都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借到了三百块钱,除了用二百多块钱给你治病而外,还可以腾出三四十块钱。我零用每天吃两顿饭,有两毛钱足够了。暂时有那些钱维持着,用不着找事。说到那个家,你更可以放心,房子我已辞了,大大小小的应用东西,分拨到田家和王傻子那里存着。等你病好了,咱们再找房搬家。”

  他口里说着,和母亲牵牵被褥,移移枕头,俯下身子问道:“妈,你喝一点儿水吧。”

  丁老太道:“不用,其实这里有看护,也用不着你在这里照应我。”

  二和将方凳子拖近了一步,再坐上,将手按住被角道:“妈,我怎能不照应你?你在这世界上,就剩我这个儿子,我在这世界上,也就只剩你这一个老娘。我们能多聚一刻,就多相聚一刻。”

  丁老太眼角上微微透出两点泪珠,又点了两点头。二和道:“你不用挂心,我什么苦也能吃,我什么耻辱也能忍受。我一定要好好儿的来照应你的病。”

  丁老太眼角上的泪珠,虽然还没有擦干,她倒是闪动了脸上的皱纹,微微的笑了一笑。

  二和看到老娘这种慈笑,心里是很着莫大的安慰。昂头向着窗外正自出神,觉得手上有东西搬动着,低头看时,正是老娘由被底伸出手来,轻轻的拍着自己的手背呢。这就是老娘听了痛快,疼爱着自己呢。两脚放在地面,是极力的抵住着,那心里是在那里转着念头:我老娘这样地疼爱着我,我一定要顾全一切。刘经理,杨月容,一切人的怨恨,我都要忘掉的。这样想着,自己连连将头点了几点。

  这样,他是对于环境,力求妥协了。可是到了第二日,有一个抱不平的王傻子,来反对他这种主张了。在他进病室看过丁老太病体之后,向二和招了两招手,将他引到外面来。一歪脖子,瞪了眼道:“老二,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二和被他突然问这句话,倒有些愕然,只是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笑着摇摇头道:“倒真是忘了。杨家那丫头今天登台,你不知道吗?这丫头我不要她姓王,还是让她跟师傅姓杨罢。”

  二和道:“今天她登台怎么样?”

  王傻子道:“咱们也花个块儿八毛的去捧一捧。可不是正面捧,咱们是个反面儿捧,也到台下去叫声倒好儿,出出这口气。”

  二和笑道:“谁有这么些闲工夫?再说也犯不上。她今天登台,捧的人整千整百,我们两个人去喊个倒好儿有什么用?再说天天上台,天天有人捧,咱们能够天天就跟着叫倒好儿吗?”

  王傻子道:“虽然那样说,到底今天是她登台的第一天,咱们给她拦头一捧,多少让她扫扫兴。”

  二和抓住他的手,连连摇撼了两下,笑道:“别这样看不开,咱们上大酒缸喝酒去。”

  王傻子笑道:“喝酒,我倒是赞成,喝醉了听戏去。你也别把老太的病,尽管放在心上,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先去喝三杯。”

  说着,也不问二和是否真要喝酒,拉了就走。这已经是七点钟的时候,大酒缸吃晚酒的人,正在上场,由里到外,坐满了人。只在屋犄角有半边桌子,凑合着墙的三角形,塞了进去。二和同傻子并肩坐着,正对了那堵墙。在这桌上,原摆着炸麻花儿、花生米、豆腐干之类、店伙送上两小壶白干,各斟着一壶。王傻子左手端了杯子,右手三个指头,捏了一根炸麻花儿,放在嘴里咀嚼着,两只眼睛,可就翻转来向墙上望着。二和也随了他的视线看去时,却是一张石印的红绿字戏单,戏单中间,有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大字,正是杨月容的姓名。在这下面排着戏名,横书有《霸王别姬》四字。王傻子将麻花儿一放,手按了桌子道:“他妈的,又卖弄这一段《夜深沉》,该随着胡琴舞剑了。”

  二和凑近一点看去,上面果印着今日是登台第一晚,先哼了一声,接着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王傻子缓缓的回向街上看了一看道:“今天天气很冷,也许要下雪。我敢说她今天上台,上不了满座。”

  二和端着酒杯子,只管向那戏单子看着,也没作声。这戏单子勾引不了他听戏,倒是很能勾引他喝酒。虽然王傻子的酒量很好,二和也并不用他劝进,一杯又一杯,只管向下喝去。

  王傻子喝着酒,口里还不住叽咕着。因道:“咱们虽都是穷骨头,可是谁要在咱们面前摆出阔人架子来,咱们还真不能受!尽管让他有钱,咱们不在乎。我要是不愿意,你就出一万块钱,想买我院子里一块砖头,我也是不卖的。”

  二和把一壶酒都斟干了,还提起壶来向杯子里滴上几滴,然后使劲向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响着。瞪了眼道:“姓刘的这小子,拿出四五百钱,要我在他面前认招,不许我在他同月容面前露脸。他捧杨月容,尽管捧就是了,他捧角还不许角儿的朋友出头,有钱的人,真是霸道!”

  王傻子也把酒壶一放,直立起来,拍着二和的肩膀道:“二哥,走,咱们瞧瞧去。月容这样的红,看她今天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你瞧,我这里有钱。”

  说着,身子一晃,掀起一片衣襟,在腰包里一拔,掏出一沓纸卷儿来。里面是洋钱票铜子票毛票全有。他卷着舌头道:“买两张廊子票,瞧瞧她。你说叫倒好没用,咱们就不叫好光瞧着,就是了。”

  这样说时,已经抢到柜台边,胳膊一挥,把二和挥得倒退了几步。横了眼道:“酒钱该归我付,你现在虽然比我腰包子里还足,你可是要替老娘治病的。”

  二和笑道:“就让你会账罢,你都能怜借我老娘,难道我自己倒不管我老娘了吗?”

  说着话,自己一溜歪斜的向大街上走去,王傻子跟着来了,他就向前引路。心里糊涂,两条腿并不糊涂,顺了一条大街走着。远远看到街北边火光照耀得天色绯红,在红光中拥出一座彩牌坊,彩牌坊下面,汽车、人力车排成两条长龙。王傻子一摇头道:“想不到这丫头今天这样威风。一个在街上卖唱的黄毛丫头,有这么些个人捧场。”

  二和道:“这都是姓刘的这小子邀来的。”

  两人红了眼睛,一路骂到了戏馆子门口。

  那两扇铁栅门,已关得铁紧。在门里面悬了一块黑木牌,大书客满。王傻子道:“怎么着?满座了吗?那黑牌子上写着什么?”

  二和道:“写着客满两个斗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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