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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归去本无家穷居访旧 重逢偏有意长舌传疑(5)


  黄氏道:“也许不止,他们的规矩,是照茶碗算。若是能办到每碗加两分钱,卖一百碗茶。就是两块了。生意好起来,每场卖一百碗茶,很平常,日夜两场,这就多了。”

  小五娘听了也是高兴,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来。月容接着茶笑道:“瞧你三位这分情形,好像是那清风茶社的掌柜已经和我写了纸定了约的。”

  黄氏道:“这没有什么难处呀。杨月容在台上红过的,于今到茶馆子里卖清唱,谁不欢迎?就是怕你不愿干。”

  说时,她两手一拍,表示她这话的成分很重。

  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靠住嘴唇,眼睛对墙上贴的旧报纸只管注视着。出了一会子神,微笑道:“对了,就是我不愿意干。”

  宋子豪在口袋里摸出一只揣成咸菜团似的烟卷盒子,伸个指头,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烟卷来,伸到烟灯火头上,点了很久,望了烟灯出着神,因缓缓地道:“杨姑娘的意思,是不是不愿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面目来?但是,赶夜市,你怎么又肯干呢?其实夜市上也有灯光。再说,你一张嘴,还有个听不出是谁来的吗?”

  月容道:“我如果出来卖唱的话,我一定买副黑眼镜戴着,就让人家猜我是个瞎子姑娘罢。”

  宋子豪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瞧见你,要笑话你吗?”

  月容道:“为什么不笑话我?我这样干着讨饭的买卖,还是什么体面事吗?”

  宋子豪笑道:“体面也好,丢脸也好,你的熟人,还不是我们这一班子人?笑话也没关系。至于你不认得的人,那你更不必去理会他。”

  月容道:“你们以外,我不认识人了吗?有人说,姓杨的远走高飞了一阵,还是回来吃这开口饭,我就受不了。”

  黄氏连连点点着头道:“这样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明白了。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霉,都不在乎,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

  她说时,张开脱落了牙齿的嘴,带一种轻薄似的微笑。月容也笑着点了两下头道:“对的,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霉。”

  黄氏道:“你以为姓丁的还爱着你没有变心吗?”

  月容顿了一顿,没有答复出来。黄氏笑道:“你没有红的时候,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拼命捧你,那为着什么?不想你一红,就跟着人家跑了,谁也会寒心。”

  月容低了头,将一个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画着。

  黄氏道:“他现在阔了,什么都有了。你这时候就是找着了他,也会臊一鼻子灰。”

  月容喘着气,用很细微的声音问道:“他什么东西都有了吗?”

  黄氏道:“可不是,不住大杂院了,租着小四合院子。这几天天天向家里搬着东西,收拾新房子。”

  月容道:“你瞎说的,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黄氏道:“我不认识他吗?在杨五爷家时会过的。我为了打听你的消息,找过那个唐大个儿,找过那个王大傻子,后来就知道许多事情了。他现时在电灯公司作事,和那个姓田的同事……”

  月容道:“是那个田老大,他媳妇儿一张嘴最会说不过的。”

  黄氏道:“对了,他……”

  月容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又变了,望着黄氏道:“那田二姑娘呢?”

  黄氏道:“你明白了,还用问吗?娶的就是她。”

  月容道:“对的对的,那女人本来就想嫁二和,可是二和并不爱她。我走了,二和一生气……”

  她说到这里,不能继续向下说了,在脸腮上,长长的挂着两行眼泪,扭转身躯来坐着。

  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烟卷,已经抽完了,在身上掏出那空纸烟盒子来,看了看,丢在一边,向小五娘道:“烟卷给我抽抽。”

  小五娘道:“我哪有烟卷?你剩下的一根烟,我刚才抽完了。你连烟卷也没买,今天又没拿着戏份吗?”

  宋子豪道:“还用说吗?今天这样的大晴天,天桥哪家戏棚子里也挤满了人,只有我们这个土台班不成。为什么不成呢?就为的是熊家姐儿俩有三天没露了,捧的人都不来。临了,我分了四十个子儿,合洋钱不到一毫。黑饭没有,白饭没有,我能够糊里糊涂的还买烟卷抽吗?杨老板你可听着,这年头儿是十七八岁大姑娘的世界,在这日子,要不趁机会闹注子大钱,那算白辜负了这个好脸子。什么名誉,什么体面,体面卖多少钱一斤?钱就是大爷,什么全是假的,有能耐弄钱,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你有弄钱的能耐,你不使出来,自己胡着急,这不是活该吗?你念那姓丁的干什么?你要是有了钱,姓丁的也肯认识你,现在你穷了,他抖起来,你想找他,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大家听老枪这样大马关刀的说了月容一阵,以为她一定要驳回两句,可是她还是扭身坐着,却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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