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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 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2)


  月容笑道:“掌柜的,你自便罢,我在你府上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送我。”

  丁老太道:“我先留着这姑娘谈谈。”

  二和怕陈麻子进来,在墙壁钉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匆匆地就跑出门去。

  陈麻子所告诉他的话,倒不是假的,果然,是一趟出城的生意。在路上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也不忙在今日这一天,只要生意上多挣几个钱,明日早上,就耽搁一早也没关系,于是定下心,把这一趟生意做完。不想这几位游客,偏是兴致甚好,一直游到下午七点钟,才到家。

  二和赶着马车回来,已是满天星斗。自己也是着急于要看看月容还在这里没有,下车也来不及牵马进棚子里去,手上拿了马鞭子,悄悄的走到院子里来。只见屋檐子微微的抽出一丛泥炉子里的火焰,虽是黑沉沉的,显着院子里宽敞了许多,这就想到今日上午,月容收拾院子的这一番功劳不能够忘记。

  外面屋子里也没点灯,只是里面房间里,有一些浑黄的灯光,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着,于是缓缓的走到廊檐下来,听她们说甚么呢?这就有一种细微的歌声,送到耳朵里来,这词句听得很清楚,乃是“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正是自己所爱听的一段《霸王别姬》。这就不肯作声,静静儿的向下听着这一段唱腔,不但是好听,而且还十分耳熟,直等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接着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声,滴咯滴咯儿隆,隆咯隆咯儿咚,这岂不是《夜深沉》!在唱着胡琴腔的时候,同时有木板的碰击声,似乎是按着拍子,有人在那里用手指打桌沿。

  直等这一套胡琴声唱完了,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叫起来道:“哦,唱得真好。”

  随着这句话,就一脚跨进屋门来,只在这时,却看到一个人影子,由桌子边站了走来,暗影里也看得清楚,正是王月容。便笑道:“哦,王姑娘,你还会唱戏?”

  她道:“不瞒你说,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受人家管了,心里一痛快,不知不觉的就唱了起来了。你们老太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早睡着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怪无聊的,随便哼两句,让你听着笑话。”

  她口里说着话,擦了火柴,就把桌子上一盏煤油灯,给点着了。

  二和在灯光一闪的时候,看到那娇小的身材,这让他想起星光下一段旧事,便问道:“姑娘,你是怎么会唱戏?你学过这玩艺儿的吗?”

  她在桌子边站着避了灯光,不由得低下头去。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壶,自己觉得把话问得太猛浪了,于是搭讪着斟茶喝。人家是一位客呢,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会客人,于是也倒了一杯,悄悄的送到她面前桌子角上。她看到就明白了,向他笑着一点头道:“劳驾了。”

  二和一抬手道:“我记起来了,一点儿没有错!夏天,你在我们院子里唱过一晚戏,你唱得真好,我永远记得。不想咱们成了朋友了,想不到,想不到!”

  说得高兴了,两只手掌互相撑着,微扛了肩膀,有说不出来的那一种快乐似的,只管嘻嘻儿的笑,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红了,只是低了头,将一只手去慢慢的抚摸着桌沿。二和这才看出来了,人家很不好意思,因此住了笑容,很沉着的对她道:“这要什么紧,我们赶马车是糊嘴,你卖唱也是糊嘴,又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

  她这才低声答道:“我不敢告诉你是学什么,就为的是这个。丁掌柜的,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济院里去,可别说出来,我觉得真是怪寒碜的。”

  二和端了一张方凳子在房门口放下,然后又端了那杯茶,朝着她慢慢儿的喝。

  她忽然身子掉正过来,向二和望着,沉住了颜色道:“丁掌柜……”说着这话,突然的把话止住,而且将头低下去。

  二和虽然不敢正眼的望着她,可是这话也不能不回答她,因之手上捧着茶碗,慢慢儿的向嘴里送着,缓缓的道:“那没什么要紧,我答应了你的事,迟早总得替你办。”

  月容道:“不是那话,你想不到我是一个卖唱的人吧?”

  二和见她两手反撑了桌子,背着灯光看了自己的鞋尖,那就够难为情的了,便站起来道:“倒是没有想着。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卖唱的,我可喜出望外。因为你那天在我们这院子里唱过一回之后,我们这院子里人,全都成了戏迷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些个钱,可以天天叫唱曲儿的到家里来,所以当你们这一班,拉着弹着,由胡同里过去的时候,我就老是跟了他们走,有时候还走着很远的地方去。你唱的声音,我是听得很熟,可是我还没瞧见过你长的是个什么样子。”

  月容本就低着头的了,听着这话,不觉噗嗤一声笑着,将头扭了过去。二和见她这样不好意思,更觉得心里有些荡漾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又自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上喝了。那月容始终把脸朝了那边,也不掉过来,这样,彼此寂然的对立着,约摸有六七分钟。

  丁老太在里面屋子床上,翻了两个身,嘴里哼哼有声,二和这才发言道:“妈,你又不舒服啦?”

  随着这话,他就走了进去。月容一人在外面屋子里,就靠了桌子角坐下,也是这一天实在是疲劳了,不知不觉的就伏在桌子角上闭眼稍微休息一下。朦胧中觉得这桌子摇撼了一阵,便抬头向前面看着。二和已是将两条板凳,架了一块板子横在堂屋中间,板子上铺了一床薄被。月容站起来,打了两个呵欠,立刻将嘴掩住,笑道:“又要劳你的驾,我自己会来铺床。”

  二和道:“不,这是我搭的铺。你一位大姑娘家,怎好让你住在外面屋里睡,你别瞧我家穷,还有一张大铜床呢。”

  月容道:“向来丁掌柜在哪儿睡?”

  二和道:“你不瞧见屋子里有一张小土炕吗?我向来就睡在那儿。”

  月容道:“把你揪到这外边屋子里来,倒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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