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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计钞作东席前佯骂酒 解围共座案下巧传音(5)


  他老大道:“谁管你?可是你在报上作文章,把大家的老娘,给你一个人作幌子,我是不能答应的。”

  他母亲道:“真的,老四,你有些专做面子上的好人,你有在报上那样亲热我的心眼儿,为什么不在家里,做一点给我看呢?”

  乌泰然道:“这样子是绑我的票了,我不给钱不行的了,你拿去吧。”

  说着,一伸手到他西服袋里去,掏出一块钱现洋出来,就向地下一扔,噹的一声,滚到他母亲脚下。乌老太太道:“瞧你这孩子。”

  他老大一弯腰将那块钱拾了起来,笑嘻嘻地走过来,远远地向他西服里一塞,点了一点头道:“得!你带着吧,这还可以买两张电影票呢。”

  乌泰然道:“不要就罢,钱放在袋里,也不会咬我。”

  他一转身回他的屋子去了。

  屋子桌上有几封信,拆开来看,料着是会计通知向校长借的十块钱,已经转账了。懒懒地拆开来,顺便瞧了瞧。这一瞧,不由人大喜过望,原来信虽是会计处来的,不但借的钱不曾转账,而且他通知本月的薪金,就是今天完全照发。下午一点钟,本有一堂课,打算请假不到的。现在既然有薪水发,当然是要去的。一看还只十一点一刻,也来不及吃午饭,马上找了课本,出了门坐着车就向学校而来。到了学校直奔会计处,那会计先生坐在桌子边,面前摆着算盘,账簿,印泥盒,还有大小的木戳子。算盘上倒插着一支笔,笔头儿向上,他正在忙着清理账簿上的款目,尽管低了头去翻看,却没有理会到有人进来。

  乌泰然走到他的面前,就轻轻地笑着问道:“庄先生,今天发薪水吗?”

  那庄先生抬起头来,将乌泰然望了一望,不过是个带课小教员,就哼着答应了一声道:“是的。”

  说时,身子略略站起来一点,其实也不过三四寸,这是他表示着谦逊,不敢大样对着来人的意思。只这一起,马上又坐下了。乌泰然目的只在领薪水,他是谦逊或是傲慢,这倒与大体无关,也不去理会。因笑道:“庄先生就请你给我吧,我还要上课去呢!”

  庄先生向着他的脸望了一望,因道:“你不是一点钟的课吗?”

  乌泰然笑道:“你倒记得清楚,可是我在这里是一点钟的课,就不许我在别处有早些的课吗?再说我自己还念书呢。”

  庄先生对于他这种解释,似乎就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于是在他面前抽出了一张纸条将算盘上的那支笔,一齐送到乌泰然面前。乌泰然写好一张三十元的收条,在最末尾签了一个英文字。庄先生道:“怎么样,今天又不盖章吗?”

  乌泰然笑着和他点了一点头道:“你对付着吧!无论如何,下次我不会忘的。反正钱是收了,我不能不承认。”

  会计先生,拖长着话音,说了“那是自然”四个字。乌泰然向来把什么家什么家,一律都不看在眼里,一个拨算盘子的会计先生,哪会看得中意。但是这时候等着掏钱出来,却不敢得罪他,站在桌子边,望到他在抽屉里拿出一卷钞票来,点了又点,分出一小叠钞票,递了过来道:“乌先生,这个月该请我们吃饭了吧?”

  乌泰然心想,我是凭本领换的钱,又不是捡来的钱,就是捡来的钱,与你什么相干,倒要请你吃饭呢!他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嘴里却说不出来,还笑道:“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说话时,钱已拿到手里,也不等会计先生再说,就走出会计室了。

  身上有了钱,便觉立刻精神饱满。先到学校对门一家小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咖啡。这样从从容容地吃喝,也就把上课的时间混到。这一堂课,是中国历史,照着课本子一念,不到十五分钟就把应讲的讲完了。所余的时间很多,自己不曾预备课本外的材料,又不便站着讲台上发呆,一句话不谈,便把最新版的爱情小说来介绍了一下。学生听了这个,大为起劲,就请他下个批评。乌泰然于两性学问,向来有研究的,就大发其议论,直到打了下堂钟,学生一个也不肯离开位子,只管听乌泰然讲了下去。然而他还要等着去见两位女士,哪里能耽误,早已飞步走出课室去了。出得学校门,那些围在门口,成了半环形的人力车夫队,早有一部分拖着车子向前来兜揽生意。这一下子,倒让乌泰然为难起来,还是去会密斯魏呢?还是去会密施严呢?照说,这两位女土,都是活活泼泼的,抛下一个,也觉有些不舍。为两全计,先到密斯魏那里去混一下子,然后再到密斯严那里去。好在并没有约定时间的,来去迟早,她们都不疑心的。这样想着,马上就坐了车子先到魏家来。他只一按门铃,里面娇滴滴地问了一声谁?那便是露斯的声音,因答道:“我姓乌。”

  这就听到咯的咯,很忙的一阵皮鞋响,果然是露斯来开门了,她一见,就将嘴一撇道:“你让我等了这一大半天,你是上人家那里安顿好,再来的吧。”

  乌泰然道:“我今天一点钟有一堂课,你不是知道的吗?现在还只一点二十分,学校到这里有这样的远,你想想,我还有工夫到别个地方去吗?”

  露斯笑道:“你真要有事去办,请一堂假,也不算什么呀。”

  这才引着他到客厅里坐,露斯先问道:“你既是和严守贞那样好,你就跟她好得了,为什么又约我,你是把我当玩物拨弄吗?”

  乌泰然脸色一板胸脯一挺,望着她道:“凭你说这话,就该罚。男子固然要尊重女子,就是女子自己,也存不得一点人家不尊重我的心事。人家把你当玩物的话怎么都说出来呢?”

  露斯倒不料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终不能硬叫人家把自己当玩物,因笑道:“只要你能这样,那就很看得起我,也就很看得起你自己了。答应我经济上帮助一层,现在怎么样呢?”

  乌泰然听了这话,倒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伸了一只手到口袋里去将那一小叠钞票摸了一摸。心想这一叠小小东西,放在袋里,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知道的。便笑道:“我这人对于人,没有别的好处,就是一个不撒谎。我既说了帮助你,不成问题,决计帮助你。老实说,这两天小应酬的款子,我都不大方便,大概还有一个礼拜,我学校里的薪水,可以发了。一发之后,你学校的事,马上进行。”

  露斯道:“那也行,不忙在这一两天。我母亲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你等一等。我叫她来。”

  露斯说毕去了,果然唤她母亲来。

  魏太太来了,先也谈了一些学校的事,后又谈了些妇女运动的事,由妇女运动,转谈到女子经济独立之难。因道:“这不必说,就把我自己来作一个例子吧。我们魏先生因为有点急事到天津去了,不免走得忙,忘了留下家里的日用款,我就没法子来维持这家务。虽然有地方可以移动几个钱,可是不是那样极熟的人,说了出去,恐怕不会发生效力,所以我借钱,非遇着那一说就借的慷慨之人,我是不轻易开口的。”

  乌泰然一听,不好不好,这样子她是要和我借钱,我哪有这种闲钱来给人家去花呢?他也不等魏太太开口,便道:“可不是?我也是这样脾气。若要借钱,非是一借就成的不和他们开口。这一个礼拜,我也是穷得要命,但是几个知己些的朋友,目前都很穷,我也就硬抗着,没有去和别人开口。”

  说时,笑着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儿,真只是死得穷不得。”

  魏太太一套哭穷,和他商量几块钱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见他先就嚷上了一顿穷,这话只好忍回去了。乌泰然道:“魏先生到天津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魏太太道:“大概要一个星期吧!”

  乌泰然道:“既是如此,我下个星期来会他吧。下星期我发了薪水,倒可以作一个小东呢。”

  说毕就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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