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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冒雨过荒丘寻盟黑夜 飞笺谑文友盛会华堂(2)


  说着却不用手来接,倒背着手向后退了两步。

  仲启圣看她站定了,将背朝着人,分明是等着人给她围上了。若是装着不理,未免拉不下面子来,只得两手拿了围巾,抢上前一步,给她披上了。萨爱仁这才回转头来半鞠着躬,给他道了一声谢谢。仲启圣笑道:“太客气。”

  说了这三个字,就走出了门,跳上自己的包月车。

  萨爱仁在大门外台阶下,却连连对他招手道:“仲先生,仲先生!”

  仲启圣见她那种慌忙的样子,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只得喊住了车子,从车子上走下来,问萨爱仁有什么事。萨爱仁站在仲启圣当面,咬了牙,低头想了一想,微笑道:“没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仲启圣见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又回身要上车,萨爱仁情不自禁的,却伸手扯了一扯仲启圣的衣襟,低声问道:“今天下午,仲先生在贵社吗?”

  仲启圣道:“今天下午不在家,因为有个约会呢。”

  萨爱仁道:“有个约会吗?几点钟到几点钟?”

  仲启圣道:“自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

  萨爱仁笑道:“没有这样长的聚会。”

  仲启圣道:“并不是光吃酒,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哩。”

  萨爱仁道:“明天下午,我再来拜访你吧。”

  仲启圣随便点了个头,自上车回去了。

  一走进编辑部,有位同人甄伍德,正斜靠了躺背椅子上,撅着短胡想心事,他一见仲启圣便笑道:“嘿!你那位爱人,今天连打三四个电话来找你,你到哪里去了。我接的电话冒充你,她不肯信。”

  说时,连撅着短胡子道:“我非把这个取消不可了。”

  仲启圣正忙着要做事,他这样说了,也并没有去理会。这天过了,次日萨爱仁的什么约会,却也没有留心,一早有事,就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萨爱仁就打了一个电话来。

  甄伍德正在家里无事,要找一个什么事开心。听了电话铃响,便抢着来接电话。一听是女子的声音,便极力将声音放低道:“我启圣啦,你哪一位?”

  萨爱仁并没有料到有人走来就冒充,因笑道:“我是爱仁,你这时候能在家多等一等吗?我就来。”

  甄伍德连说决计等,决计等。萨爱仁听这口音,却有点不像仲启圣说话,正想追问几句话时,那边的电话,又挂上了,好在九州报社是常去的,就是碰了一个钉子,也没有多大关系。也就不怎样疑惑,马上就由公寓门口雇了车子,一直到九州报社来。到了编辑部里,这是上午,当然寂然无人。走到仲启圣的卧室外,见门是虚掩着。将门一推伸头一望,屋子里也是没有人。横摆下一张写字桌上,一管铜镇尺,却压了一张字条在下面。萨爱仁心里一动,便走进房来,伏在桌上将字条一看,只见那字条写着碗口大的字,是:

  电话悉。我有事,不能久等。社中说话亦不便。如有事相商,今晚六时,在陶然亭外候我。余面详。

  萨爱仁一见,一喜之下,那一颗心几乎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这字条上没写明谁给谁的,照口气说,当然是为了我留下之约了。她又怕这字条让别人看见,有些不大好,连忙将字条一抓,揣在身上收起,轻轻悄悄地就出了报社,依然回寓了。心里想着,这人的行动,也是奇怪。男女朋友,大大方方地谈话,要什么紧?为什么要我晚上跑到陶然亭去。莫不是他另有什么用意?嗳!真是一个傻瓜。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笑。这也就不必出门了,一个人回公寓,先且休息休息,到了晚上六点钟,换了衣裙,就叫茶房雇辆车到陶然亭。

  茶房雇了许久回来说,这时候了,拉车的都不肯到那儿去。说是路又远又黑,回来又没有回头生意,都不愿去。要不然,您可以雇车到南横街。那儿到陶然亭路不远,雇车容易些,您先坐到南横街,到了南横街再换车罢。萨爱仁虽有些不愿意,然而实在雇不到车,也是无法,这也只好先坐了车到南横街再说。坐上车子,出了胡同,街上的电灯,已经都亮上了。心里一想,陶然亭是去过一回的,那地方荒僻得很,现在就是这样晚了,若是到了那里,岂不完全是黑夜了。一个女子,黑夜跑到那种地方,怕有一种危险吧?但是转身一想,若是不去的话,便是自己失了约。屡次三番,要约仲启圣谈谈,都不能够。好容易今天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倒又不去,连自己也对不住了。陶然亭那里虽然荒僻一点,也是有人家的所在,难道那里的人,晚上就不出门吗?他们既然可以出门,我当然也可以去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于是就让车子拉到了南横街。

  在南横街下车之后,站着一望恰是十字街口。东西两头,零零落落,还有几盏如早星的电灯。由南看去,乃是一条冷胡同,黑洞洞的,并没有灯,由此向前,好像越上前,越开阔,是荒野的地方。一面付着车钱,一面踌躇起来,若是就由这里向南,未免太可怕了。正在怔着。恰好这个时候,却有一辆人力车拉到面前来,便问要车吗?萨爱仁道:“陶然亭多少钱?”

  车夫道:“你是上陶然亭吗?”

  萨爱仁顿了一顿道:“我家就住在那儿。”

  车夫道:“不错,前两天有人搬到庙里去住,那就是您府上,怪不得了。要不然,这时候,谁到那儿去?天怪黑,又没有回头生意,你给两毛钱吧。”

  萨爱仁不知由此往陶然亭,还有多少路,看这车夫,脸上撑起两方高颧骨,满腮斑白的短桩胡子,分明是个老人家,比较可靠一点,也就不和他讲价,就依了他道:“就给两毛钱,你拉快一点吧。”

  坐上车去,车夫扶起把来,正向这一条胡同里,直拉将走。斜斜地拐了一个弯,已经不见一点点灯光,胡同两边的矮屋,散了开来,有一家,没一家,已经成了不成片段的敞地。又过去一点,索性一家人家也没有了。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抬头一看天上,也不过四五颗星,在半空里一闪一闪,正看着它闪动时,忽然又不见了,别的地方,倒同时冒出一丛很小很小的星来,不觉失声道:“今天怎么这样黑?”

  一言未了,迎面吹来一阵冷风,身上如凉水浇了一般,不由得两只手合抱胸前,紧紧地捧着。在这时候,恰有几点冰凉的东西,打在脸上,萨爱仁道:“哟呀!怎么办?下雨了,有雨布没有?”

  车夫一面拉着车,一面喘气道,“太太……我没有打算今天下雨,我没带雨布。前面更没有躲雨的地方,要不,我拉您回去?”

  萨爱仁道:“既然拉到这里,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快一点拉吧。”

  车夫听说,依然还是喘着气,一步一步地向前拉去,那迎面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得更紧了。风里的雨点子,也比以前更密,不断地打在脸上和手背上。车子已经拉到了南下洼子,那芦苇地里芦苇桩子,让风刮得息息瑟瑟地作响。向前一望,一片黑沉沉的大地,其中常杂些高低不齐,一丛一丛的黑影子,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在地下只管颤动。心里本想问车夫一声,那是什么?可是又怕问出来了,车夫落井下石,更要来恐吓劫持,便坐在车上咳嗽个不止,心里就也跟着忐忑,跳个不了。这车子一步一步向前拉,拉得和黑影慢慢相近,及至定睛看时,原来是人家坟基上的小柏树,树底下,隆然高起两个坟堆,堆前有一块短石碑,远望着,俨然是一个人蹲在那里一样,莫不是坟墓里的鬼出来了?正想着,又是一阵风,挟着地下的沙土,就那坟边打了一个胡旋,向车子上,直扑过来。

  萨爱仁毛骨悚然,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车子正对着风向前拉,忽觉得萨爱仁大嚷一声,吓了一跳,几乎把车子仰得翻过来。连忙回过头来问道:“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萨爱仁这时全副的精神,分作两半,一半是怕鬼,一半是喜欢要得着爱人谈天。车夫虽然叫了她两声太太,她也并不为这个注意。因问道:“这里到陶然亭,还有多少路?”

  车夫道:“现在也不过走了一半,您要是回去还不迟。若是再向前走,遇到了大雨,可没有办法。”

  萨爱仁道:“你这人怎么了?我花了钱坐车,我说要到哪里,你就得拉我到哪里,遇着雨遇不着雨,你就别管了。”

  车夫因她如此说,扶起把来又向前飞跑。跑不了多远,又遇着一所古冢,古冢之外,有一块长方形的东西,摆在地上,很像是一口未曾掩埋的棺材。萨爱仁也不敢仔细去看了,坐在车上只闭着双眼。但是这一条路,左右前后,不断的都是坟墓,睁开眼来,便可以看见。加上半空里的雨点,又慢慢密起来,打在身上,由湿成了一小块湿成了一大块,外面这件薄棉袄差不多都湿透过去了。车子刚刚拉过鹦鹉冢,早又哗啦啦一声,下来一阵急雨,淋得人体无完肤。所幸这就到了陶然亭大门外,萨爱仁也来不及给车钱了,操着了两只手就顺着台阶向上飞跑,在大门洞子站着。车夫以为忘了给钱了一面嚷着,一面追了上来。她匆忙着付了车钱,车子拉走,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陶然亭的古庙门里,向来有一条大恶狗,平常来了客人也就是乱吠。现在风雨横天,又有人乱嚷,怎样不急,早已隔在里面大吠起来。这庙里的南屋,新进驻了一队兵,听到犬声大作,就打开庙门来看。见一个妇人,操手靠在大门洞里,台阶下面,有一辆人力车,在风雨里拉着走了。因问道:“这般时候,你到这儿来作什么的?”

  萨爱仁见一个穿制服的人,手上拿了一盏玻璃灯,向自己一照,知道他不免要干涉。答道:“我是新闻记者。”

  兵道:“新闻记者?陶然亭出了什么无头命案,要你这女访员来访?”

  萨爱仁道:“我是来逛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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