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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一席冠裳无言作俗客 满城风雨努力苦寒儒(4)


  金继渊因怕时间来不及,也未曾多说话,开了大门,撑了雨伞,就走上街来,他由东往西,正要走过那又长又宽的东西长安街。斜风迎面吹来,手里的雨伞,实在是不好撑。将伞挡住了上面,却又挡不住下面,把一件棉袍子打湿了大半截。这有钉的皮鞋,和无钉的皮鞋,恰好相处在反面,走路是非常的不起脚,走三步,不免要退回去两步。路上的人力车夫,看见这位老先生穿了钉鞋打着雨伞,对着风走,便远远地拉了车子过来,连问道:“上哪儿?老先生,我拉去。”

  金继渊向车夫摆了摆头,依然地向前走。那车夫不曾看出,拖了车子,又追将上来。又一个车夫在后面笑道:“嘿!好买卖,赶上去啦。这老头儿天天早上打这条路上过,谁也没瞧见过他花了一个子儿的车钱。跟着吧,跟到西便门多跑马场去。哈哈!”

  那车夫听了这话,磨转车把,就不跟下去了。金继渊对于这些,并不理会,还是将伞抵着迎面的风,一步一步很从容地走去。好容易走到了学校里,两只撑伞的手,放下伞之后,只管抖颤,大概一路之上,已是吃力不少。忙着走进休息室,看一看挂钟,已是八点半钟。

  在路上逆风而行,不知不觉,已经快牺牲一个钟点。因找了一份报,随手翻了翻,混去半个钟头,这就打上堂钟。金继渊所教的是词章,听讲的学生就不大多。今天是阴雨天,不是路近的学生,就都没有来。因之堂上一共八个学生,倒是寂静。金继渊一上讲台,便有一个学生问道:“金先生,这样斜风细雨的天,也是走来的吗?”

  金继渊道:“是走来的,你怎么知道?”

  那学生指着他的长衣道:“怎么不知道呢?你瞧,那衣服后面的下摆,溅了那些个泥点,不是走来的,哪里会有呢?金先生真能吃苦,我们当学生的还赶不上呢。”

  金继渊笑道:“你们不要笑我省钱,学堂里有四个月不曾发薪水了。我若是不省俭一点,不要说坐车子,吃饭的钱,也就早早没有了。幸而我稳当一点,早就很省俭,所以到现在还能走路来上课。我对诸位说,是不必隐瞒,老老实实,就是舍不得那几个车钱。若是对人说起来,我就说我教书的生活,太拘板了,借着每日上课,走几步路,运动运动身体,岂不是好?我这样走惯了,将来有开运动会的时候,加上老人赛跑一项,我准能抢上第一名。”

  这些学生,听到他说得很有劲,都笑将起来。

  金继渊上的课,是诗学概论,没有书本,也没有讲义,只要到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里散讲几点钟。学生因为他是一个老好先生,除了平常做点东西,让他改改而外,上课的时候,却也不为深究,与其让他讲什么汉魏六朝,李杜苏黄,倒不因谈谈天,比较还有兴趣,因此金继渊上起课来,倒不十分受累,一会的工夫,就把一点钟的时间过去了。今天是阴天,学生到得少,大家也正是无精打采的念书,谈谈天倒也可以解闷,因此你一问,我一答,只管谈了下去,听到打了下堂钟,金继渊算是一句书也没有讲,就下堂了,有两个学生谈得比较高兴,还陪着他谈到休息室里去。金继渊见学生对他的感情很好,心里十分高兴,下一堂是中国文学史,教这一堂课的先生没有来,打电话请他代一代,他也就慨然答应了。

  上完了这两堂课,那雨丝更来得紧密了。金继渊因为家里还有许多课卷,要赶回去改好,因此也来不及等雨势小些,又撑了雨伞,走回家去。这时由西向东走,风是从后面来的,将纸伞扛在肩膀上,走起来就便当得多,走到天安门,那地方忽宽阔起来了。因为有一只鞋带散了,便低头去系。不料这样一弯腰,恰好一阵风来,将伞掀了开去。自己使劲一拉,却将那把纸伞,撕成两半边,伸直腰来一看,虽然勉强还可以撑着。然而上下两方,缺了两只大口,那风卷雨势,直扑了来,把衣服湿成了整片的。衣服湿到这种样子,更用不着坐车了,就这样雨水淋漓到了家里。

  金太太一见,便道:“你这是做什么?弄成这水淋鸡似的。你瞧,伞也不放在屋子外头,淋了这一地的水。”

  金继渊笑道:“你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气,走路多么不方便,伞又让风刮破。怎样不会洒一身的水。”

  还是他家里的老妈子赵妈,看见先生浑身透湿,老人家可经受不起,因道:“这衣服透湿,你脱下来换了罢。弄出了毛病,可不是玩的。”

  金太太也觉得他这衣服湿得过分一点,因道:“叫你换,你就换去吧,生了病,也是麻烦啊!”

  金继渊,也是早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经人家一提,仿佛身上倒格外的冷,因此也就进房去,重新换一身衣服。

  不料换了衣服,立刻觉得有些头晕,早晨吹了寒风,昨晚上又是没有睡足的,一点儿头晕,却也是意料中事,因此也没有对哪个人说,还如平常一样。下午东城一家大学,也有一点钟课,因为路近,又去了。到了晚上,就不大想吃饭,本想熬一点稀饭吃,想起这两天,家里都是买的零米,大概米都吃完了,若要熬稀饭,势必再去买米,未免费事,因要了一些开水,泡了大半碗饭吃,也就算了。

  吃过饭后,身子兀自疲倦,便早一点儿登床睡觉,以补昨晚的不足。睡到床上,背一贴着被褥和往日大不相同,竟有一样说不出来的舒适。趁着这一阵子舒适,把两脚伸直更是痛快。就这样很甜蜜的睡将过去了。一晚睡到天亮,仿佛身也不曾翻一下,醒了过来,看看窗子上的纸色,还是阴暗暗的,不见一点阳光,料是天气还未曾晴,今天早上,西城还是有两堂课,得趁此起来。

  于是披衣起床,看看桌上那一架旧闹钟,已到八点,呀了一声,连忙扣了衣服的纽扣,走到堂屋来,开门向外一看。就在这个时候,脸上和脖子里一阵阴凉,不由得人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屋檐下一口风,卷了一阵雨烟,扑将过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将门随手关上,呆了一呆。

  他家的老妈子也起来了,却对他说:“老先生,你今天不能去了,要去,又会弄得一身透湿的。昨天我就瞧你不舒服了,今天你就别去了。这么大岁数,你干吗那样受累啊!”

  金继渊笑道:“看你不出,你倒是个有良心的,唉!我也和你一样,是没有法子啊。你要有饭吃,这大岁数,又何至于到我家里来做事。”

  这一句话兜动老妈子的心事,也就放了事不做,站在一边,和金继渊大谈其奶奶经。金太太正睡在劲头上,听到老妈子唧唧喳喳说话,就在床上骂道:“这一大早上,哪里有许多话,你们起来了,就不愿意人家多睡一会儿吗?”

  金继渊听说,就连和老妈子,摇了几摇手,彼此就不说什么了。

  不过外面院子里的雨势,比先前来得更大,檐溜的点滴声,滴滴搭搭地响着,身上本来就有些不舒服,听到这种檐溜之声,就格外要增进心上的不快。心想从来也没有缺过课,缺一两次,总也不打紧。况且今天天气不好,学生到得一定不多,在事实上说也不至于误人家多少事。他的毅力,实在没有法振作他衰败的精神,让老妈子提了一壶热茶,自己捧着一壶茶坐在椅子上取暖,口里喝茶眼望着玻璃窗子外的天色不觉诗兴大发,却念道:“子规声里雨如烟”,只刚念得一句,忽然外面有一阵打门声,心里想着,这一清早,哪有人来,便叫老妈子去开门。

  老妈子开了门回来说,是米铺送了半包米来了。金继渊摸着胡子笑道:“我以为天下有那么巧,又是催租吏来了,打断了诗兴。现在是送米来了,这倒恰好相处在反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秋兴也,子规声里雨如烟,春兴也,究竟是秋兴不如春兴哩。”

  老妈子听他文兼诗地说着,翻了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金继渊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话,你叫米铺里伙计,把米倒下来吧。”

  老妈子道:“老先生,米钱呢?”

  金继渊道:“半包,八块多呢。这时候没有钱,叫他把米暂放下来,上午我送去就是了。”

  老妈子照样地去回话,却在大门口嚷将起来。金继渊赶了出去,便问她为什么。老妈子道:“米铺里这小子不开眼,我说上午送钱去,他把米袋又扛回去了。我们还等着煮饭呢。我叫他把米放下,他只是不理,你说可气不可气?”

  金继渊道:“那也不能怪人家。他做的是生意买卖,我们没有钱给人家,就不能怪人家把米袋扛回去。早上没有米不要紧,还是在胡同口上先买一餐零米吃吧。”

  老妈子见主人翁都不生气,自己也就犯不着多说话,自去做事去了。

  金继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出神,便觉身上有点支持不住,若是在这里枯坐,未免无聊,因慢慢走到那书房兼作客厅的屋子里去,随手找了一本书,摊在桌上来看。但是今日情形特别,无论如何,将书看不出意思来,越看人是越疲倦,就坐不住了。他将书一抛,两手伏在桌上,枕着手臂睡觉。睡了一会,人更是疲倦,索性拿了一床薄被,铺在藤床上,就睡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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