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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凄怨十阕词斯人有迹 风流一席话和尚多情(3)


  他走到了百了和尚屋外,只见靠近窗户纸所在,一团白光,大概是亮了悬在桌上的电灯,他正在看书呢。因放轻脚步,贴近窗户站了一站,只听见里面有一种吃吃然的笑声,陶达生在外面笑道:“百了师,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笑将起来?”

  百了在屋子里道:“哦!哦!谁?是陶先生吗?我来扭着外面屋子里的灯,请进请进。”

  说时,他已扭明正中屋子里的电灯。

  这屋子,正中没有佛龛,只有一张大桌。桌上摆了尊瓷器大士像,一尊维摩佛像,一尊装金的接引佛像。两架纸糊四角风灯,配着一只乌玉的三耳古鼎,此外还有一套瓷的小五供,旁边一盏蓝花瓷器灯台,清油灯盘子,正点着一束灯草,放出菜豆大的灯火。其余的地方,倒高高低低,陈列一二十盆梅花。一掀帘子进来屋子里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陶达生连说了几句好香好香。百了和尚引他进屋子坐下,笑道:“真香吗?但是我倒不觉得。”

  陶达生道:“你总在香里面坐着,让香把你熏透了,你自然闻不出香味来。外面这屋子,向来不是空着吗?何以这会子又陈列得这样雅静?”

  百了道:“做和尚的人,不像俗家,他这一颗心,一点疏忽不得,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警戒和尚的缘故。我们眼睛所看到,耳朵所听到,若是不干净一点,就容易染到魔道缠绕,所以我因闲着无事,把这外边屋子,布置一番。”

  陶达生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打算做一个干净和尚了。”

  百了道:“你这话我有点不能承认。照你这样说,难道今日以前,我就不是干净和尚了?”

  陶达生也就笑了起来,说着,走到屋里。

  一看桌上,放着一本可思议维摩诘经。笑道:“嘿!看起这样深功夫的经书来了。”

  说时,将经书拿过来捧在手上。这是毛边纸的木板书,有一尺长,七八寸宽,捧在手里,倒是挺厚的一本。他一拿过去,百了本就想伸手来夺,但是他已拿在手里,夺也来不及了。

  陶达生拿着书,只是一抖,拍的一声,掉下一本小本子来。陶达生手快,一弯腰就在地下捡起来。一看,是五寸长的一本小书,书面上有白纸的签字,乃是《绣像绝妙艳情小说灯草和尚》。

  百了和尚没有抢得及,把一慈悲脸儿,臊得白里转红,红里转青,只坐在一边,发出傻笑来。陶达生笑道:“你看言情小说也不要紧,为什么看灯草和尚这种书。这书里的和尚,还不把你们佛家子弟骂一个够吗?”

  百了用手搔着腮道:“我原先也不过说一个风流和尚罢了,不知道他是那样骂得和尚不堪。”

  陶达生笑道:“小说上那些言情之事,全是鬼话,靠不住的。只有现在社会上发生的事情,的的确确,说出来有名有姓有地点,那才是有趣。”

  百了笑道:“上次你在这儿谈的,确是有味,可惜我有事,没有等最后那段故事讲完,我就走了。今天有事没有事?若是没有事,我欢迎你在这里演说。”

  陶达生笑道:“要我在这里演说也可以……”

  百了不等他说完,就抢着道:“自然不会让你白说。”

  说着,他就忙着开厨子,拉抽屉乱转了一阵,马上摆出四分干果碟子。又把原来的一壶茶倒了。加上茶叶,亲自到厨房里去,沏了一茶壶来。先斟了一杯茶,送到陶达生面前。笑道:“这茶叶不错,是湖南来的。”

  陶达生坐在桌边端在手里,不曾喝,先就一阵清香扑入鼻端,呷了一口,点头笑了一笑道:“真是不错。”

  百了笑着在对面坐下,道:“上次你说到王小脚第二次出嫁的那一天,到了晚上,她怎么样?”

  陶达生道:“怎么样呢?过了一晚,就是明天了。”

  百了荡漾着大衫袖,连连摆了几下手道:“你说吧,不要和我为难。”

  陶达生笑道:“这话倒也有些奇怪:我说也罢,不说也罢,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呢?”

  百了笑道:“一个笑话没有听完,正如吃饭吃到半饱,让人夺了碗一般,你想,这不是很难受吗?”

  陶达生道:“就是据你所说,情形果然如此,那也要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我这一段话是前好几天和你说的,不但听的人应该忘了,就是我说这话的人,也早已丢在九霄云外,还有什么半饱不半饱?”

  百了笑道:“我也不用得三弯九转地说了,老实说,就是你所谈的有趣,我非常爱听。”

  陶达生笑道:“说了半天,你这才说了一句老实话。要我说倒可以,不过上次讲的那一段事,我都记不清了。今天我重新讲一个有趣的吧。”

  百了道:“只要是有趣,新的旧的都好。吃两块点心再说吧。”

  说着,就在碟子里挑了几块核桃酥,芝麻饼放到他面前,陶达生却情不过,就把朋友在外面胡闹的事,提姓不提名,说了两件给和尚听。

  和尚一听之下,真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手里拿着点心,嘴里吃得滴搭滴搭地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管向着陶达生微笑。陶达生也是说得高兴,由朋友玩笑的事情,谈到了逛窑子,由逛窑子又谈到了暗门子。百了一听说乐得两只眼睛,成了一条缝。将手一拍大腿道:“别的都罢了,惟有这一条路子,我却没有听到人说过。据人传说,我们这庙前庙后,就不少这一路角色。这话真的吗?你也逛过没有?”

  陶达生道:“不能再谈了,谈到夜深,漆黑的胡同,我怎样回去?”

  百了道:“若是你怕的话,我可以预先雇好一辆车,送你回府。我们那间客房,倒也干净,就在那里睡也好。”

  陶达生道:“我家里煨了一大罐冰糖莲子粥,正等着我回去吃,我若不回去,肚子在这里空着,莲子粥在家里空着,那是什么算盘?”

  百了笑道:“你就为的是这个吗?那很容易办。不瞒你说,我这里留得有顶好的浙江笋干。你若是在这里多坐会儿,我可以把笋干拿出来,用水发开了。加上口蘑,给你煮上一大碗三鲜素面吃,你看好不好?”

  陶达生笑道:“我吃惯了荤的人,这素面恐怕吃不过来。”

  百了笑道:“这一件事,你可别拿话来试我,我们这和尚,虽不十分干净,可是也不过开开玩笑,取个乐儿,要说为非做歹的事,可真没有。”

  陶达生笑道:“你们果然就一点荤都不吃吗?我可听到说和尚庙里用夜壶烧肉吃哩。”

  百了笑道:“这挖苦和尚,也就到所以然了。和尚要吃肉,随便怎样偷着吃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用夜壶煨着吃呢,这不是想入非非吗?”

  陶达生笑道:“没有夜壶煨肉,给我来两碗好素菜也可以。”

  百了道:“这个要赶办,实在是来不及了,你真要吃菜,我还藏得有些笋豆和五香萝卜干,都一齐拿出来吧。”

  陶达生见和尚是这样百依百顺,也不忍心再难他了,又坐着谈下去。每谈到一个女子,百了先就问怎样的脸,怎样的身材,怎样的嗓音。其次就问剪发没有剪发,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甚至是长裤是短裤,袜子齐平哪里,都要问个清楚明白。陶达生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见百了和尚听得那样有趣越是添枝添叶,形容入妙,把一个百了和尚听得两只眼睛,笑得睁不开,左手伏在桌上,只管捻佛珠,右手伸开巴掌,却不住地去擦脸,嘴角老是笑得歪着,扶正不过来。一直让陶达生把一段维妙维肖的趣事说完之后,张开嘴来打一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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