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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虎髯一掀情天嗟莫补 花丛三顾长夜喜能狂(4)


  申志一笑道:“陌生的人,叫她来怪不好意思的,还是……”

  金粟海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昨天你不是极力赞成她吗?”

  申志一道:“赞成是赞成,你又不认识,我又不认识,糊里糊涂把人家叫来吗?”

  陆幼华笑道:“那要什么紧,照上海的办法好了。在上海不都是先叫局而后认识吗?”

  金粟海笑道:“是她。”

  于是提笔就写了销今馆小玉月仙。下面注了一个申字。写毕又偏着头问道:“还有谁?”

  申志一道:“行了行了。就是这个吧。”

  金粟海很知他对玉月仙用意甚专,就依着他的意思,不再替他叫人。此外又接连写了六七张局票,林一心陆幼华都是两个。其余就只一个,局票发了,大家入席,大家恭维陆幼华坐首席,陆幼华不肯。林一心笑道:“大爷你就坐吧?金粟海是主人翁,不消说了。申志翁是你的把弟,江心翁是我们极熟的朋友,不能客气,我呢,不消说了,只算是后生小辈。试问在这些客里面,除了您还有谁能坐首席。”

  说着,他先在桌上拿过酒壶来,给首席斟上一杯酒。陆幼华笑道:“林三,你胡闹。这酒应该是姑娘斟的,你怎样给老五代起劳来?”

  这话说了,大家都给他有点不好意思。他一点也不在乎。笑道:“这要什么紧!这酒壶又不是姑娘的专利品,平常我们也拿酒壶的,怎么到了吃花酒就不许拿。可惜我这脸子不好,要是脸子好,和老五代表倒也不在乎。”

  说着,索性拿了壶,满桌上一斟,大家哈哈一阵笑,也就算了。

  陆幼华不便推辞,也就入座。上了两三样热菜,姑娘也就来了。等到小玉月仙来了,大家因为是申志一特意赞赏的人物,她一进门,这些眼光,就不约而同的射到她身上。她穿了件灰鼠的外套,一进门早就脱下来,身上穿件杏黄色织花的夹袍,袖子短短的,露出两粉红的手胳膊。那花是淡红和葱绿配合起来,真是鲜艳夺目。脸子上围了一条白绒绳的窄围巾,长长的,轻轻的,和衣裳的颜色,极其调和。下面她穿了白色的跳舞绿袜,裹着骨肉停匀的两只玉腿。足上穿了杏黄色的高跟鞋,一走身子一闪动,显出那娉娉婷婷的样子。那圆圆的脸儿,和刚熟的苹果一般,有红有白,非常地娇艳好看。

  申志一看见,眼珠早是在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觉得风头十足,实在是可人意。她将大衣脱了,就站着停了一停。因问旁边的阿姨道:“是哪一位招呼的?”

  阿姨便指着申志一道:“是这位申老爷。”

  玉月仙看见他身后有张方凳子,就轻轻悄悄地侧了身子挨着他坐下。这个时候,身后早有那胭脂花粉香,绕袭周身,迷人欲醉。回头一看她的,她就微微一笑道:“你认识我吗?”

  申志一道:“我们在四方饭店见过好几回面了。”

  玉月仙道:“见过好几回面吗?我倒……”

  申志一道:“你倒怎么样?倒没有知道这一件事吗”玉月仙笑道:“你真明白我心里的事,你都知道了。”

  金粟海笑道:“两个人拉拉手吧,新见的朋友应该客气一点。”

  申志一笑道:“粟翁一副儿女心肠。无论是人家结婚,娶如夫人,招呼姑娘,总是望人家成功的。”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金粟海笑道:“老六拉拉手吧,面子面子。”

  玉月仙虽然还只十七岁,可是她的领家外号拿摩温,却是一个斲轮老手,什么圈套枪花,都教给她了。她今天一看席面上的人,首先就有一个陆小帅在座,其余的是老白相。申志一穿着一套极漂亮的西服,手上又戴着一只钻石戒指,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也是一个公子哥儿。这样的人,自然不是随便的客人可比。金粟海老叫拉手,看看申志一有点不便先伸手的样子,她就笑道:“外国人见面,都是女人先伸出手来行礼的。拉手就拉手,要什么紧。”

  说毕,她就伸出手来,让申志一握着。申志一笑道:“我们倒是认识了再握手。”

  于是又笑了一阵。

  这时大家叫来的局都到齐了,便唱将起来。大家说笑一阵子,玉月仙先要走,临走的时候,对申志一道:“回头请过来坐坐。”

  金粟海代答道:“一定来,一定来。”

  申志一不置可否,只是笑。

  散了席,陆幼华先要走。林心一跟着陆幼华的,大爷一走,他也要走。申志一就和金粟海、江心波一同到销今馆来。玉月仙看见申志一那种情形,知道他要来的,重敷了脂粉,又换了一件绿底印花印度缎的衣服,周身是水波浪细毛的滚边,头发上同时也另束了一根绿绸束发带,申志一走进门,见她是焕然一新,笑道:“我几乎不认得了,真漂亮啊。我们说来就来,不失信吧?”

  玉月仙道:“像申老爷这样的人,说话还能不算话吗?说来自然是会来的了。”

  当时招待大家坐下,招待了一遍茶烟,就坐下谈话。

  申志一是上海人,金粟海和江心波又是两位老上海,因此大家谈谈,就不免谈到上海的人情风俗上去,这样一扯,话就谈得非常的长了。申志一对于这个人,越看越中意。这屋子是三间房,外面是两间打通的,里面却只是一间。申志一私下将金粟海扯了一把,于是独自一人走到里面屋子里去,金粟海也就跟着走了进来,他拉着金粟海的手,拖了一个桌子犄角坐下。因笑着低低问道:“这小家伙倒是不错,你看我是怎样开口?”

  金粟海道:“你的意思怎样呢?还是为了她一个条子,来了却这一场债呢?还是想做出交情来呢?”

  申志一道:“自然是愿意做出交情来。而且我们都是行客,成熟得越快就越好。”

  金粟海道:“天下没有姑娘不开口,客人要赶着做花头之理。你要对她表示好感,只有把钱开得重重的。我们平均数是开五块,你开十块,也就不少了。”

  申志一道:“你们有些时候,不也是开十块钱吗?有限的事,多就多花一点,算什么,开二十块钱吧。”

  金粟海虽觉得这个数目太多,但是看他正在高兴头上,不愿拦阻他。况且申志一向来赋性慷慨,不作小手笔的事,在他也就近于上中了,因笑道:“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这样一办,就有些难乎为继。”

  申志一道:“也没有什么难乎为继。这是我们一种手腕,将来自然有法子摆脱。”

  金粟海笑道:“只要你有把握,那就放手做去得了。”

  申志一笑了一笑,又和他走了出来。随便谈了几句话,就在身上掏出皮夹,取了一沓十元的钞票,浮面抽了两张,斜斜地叠着,向瓜子碟里一放。小玉月仙和房间里的人看见他这种举动,都不由得心里一惊。那目光早如闪电一般,对着那碟子望去。原来这和娼门的规矩,已增加到二十倍了。申志一给了钱,不肯停留,马上就走了。

  他这回到北京来,和陆幼华金粟海各在西方饭店里,开了一所大房间。当时回得家去,先到他房间里去坐,他笑道:“还只十二点钟,太早了,我们找两个人来谈谈吧。”

  金粟海道:“难道你是要叫老六?”

  申志一笑道:“不太好,不太好,太现痕迹了。这样一来,她要就来,或者有些不好意思。她要是不来吧,我们也没有面子。不如明日去一趟,当面和她说明,那就稳当多了。”

  金粟海道:“这个很对。”

  说不多一会。菊芳来了,陆幼华、林一心也来了,他又另带了一个姑娘来,一闹就是两点钟,这晚上也就过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四点钟,天还未黑,申志一拉了金粟海就要他到销今馆去。金粟海道:“太早吧?”

  申志一道:“早一些好,我去邀她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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