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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深夜喜犹来听歌当课 微波惊乍托献寿封金(4)


  贾叔遥听了这一番话,真个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这两个月来,他只常在池座里发现一个黑胖子专叫金飞霞的好。据人说,那是一个番菜馆子里的掌柜。因为他年纪大,脸子又黑,人又蠢得好像猪一样,知道金飞霞是看不入眼的,所以让他胡闹去,也没有谁来理会他。现在听此二位所谈,金飞霞竟是常到他家里去,可见这样聪明女子,天天在台上唱爱情戏,还带教忠教孝,结果,自己也是打不破拜金主义。当时越想越不服这个奇怪的理由。自己只是一个笔墨生涯的人,没有许多钱去和市侩竞争,只靠这一点艺术赏鉴的热情,哪里能争胜人家?如此一想,觉得自己以后不必听戏,也不必去捧了,于是懒洋洋地回家。

  及至到了家里,一看金飞霞所送自己的四盒点心,还放在桌上,转身一想,李黑胖虽有钱,本人并不在看戏以外,多耗费什么,飞霞依然和我表示很好,可见她还不是完全以金钱为重。况且她先送了我的东西,若从此不理人家,岂不辜负她一番盛情?这样想去,到了次日,依然是去听戏。买的那几样东西,却叫专人先送到她家里去,另外附了一张名片。这日在戏场上,贾叔遥一见她出来首先鼓掌,表示谢意,她一出台,也就先向贾叔遥看来,眼睛似乎在那里说:“知道了,谢谢。”

  贾叔遥自送东西去以后,心里老有一件事解决不下,不知道金飞霞见了礼物作何感想。及至金飞霞出台,彼此注目礼成,知道她欣然受领了,心里就一阵愉快。可是回头一看,比自己后排的地方,那个黑胖子,又在那里发狂,叫了一句好,秃脑袋向上一撞,那一脸的横肉,笑得令人可怕。

  贾叔遥心里就想:像你这种人,也知道怜香惜玉吗?也知道赏鉴艺术吗?我真有些不相信。今天恰好郭步徐请客,坐到自己隔壁来了,因低头笑道:“你瞧那个大黑脸。”

  郭步徐笑道:“别瞧,我知道的比你多。”

  贾叔遥道:“我也知道,他不是父子捧角吗?”

  郭步徐道:“他还不算父子捧角,老头儿不大来呢!那黄胡子嘴里正衔着一棍虬角烟嘴,斜坐着,那是爸爸。另外有个瘦猴子似的,睁了两眼,直瞪台上。你瞧那块骨头。”

  贾叔遥知道那两人是捧珍珠花的,和郭步徐也算是情敌,他骂那胡子,却也难怪。不过他们是爷儿俩,倒不知道。因为他们天天来听戏,各找各的座,各给各的钱,各叫各的好,真看不出是一家人,而且还是父子。因道:“真的吗?父子两个人,谁捧得有成绩呢?”

  郭步徐冷笑道:“那样子能捧出成绩来吗?珍珠花也对我说过,说他父子太缺。这老头儿也听几个月戏,比儿子日子还久,可是珍珠花不但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眼睛都没有看过他一会。”

  贾叔遥笑道:“说就说,不要望着人家,人家知道了多难为情。”

  郭步徐道:“要什么紧?他还知道什么叫寒碜吗?”

  可是他虽这样说了,那边的那个黄胡子,倒真知道这边在骂他,他索性大叫其好,心想:我偏要捧,你管得着吗?原来这人叫黄全德,是外交界的一个小官僚。手边钱虽不十分多,闲工夫倒有的是,所以每日喜欢的戏,他总要来看。他的儿子叫黄学孝,是一个大学生,起先也是老子偶然带他来看一两回戏,后来他看得有味,也就天天来。黄全德自己来了,就不能禁止儿子不来,况且儿子来听戏,也是自己带的。这时要他不来,如何能够呢?所以也模模糊糊,只当不知道。儿子叫儿子的好,他叫他的好。这时郭步徐在那边笑说他,他知道无非是酸素作用。然而他也知道珍珠花对于他的感情并不十分深,心想我努一点力,未必作不到你那样子。前排的黄学孝又误会了父亲的意思,以为郭步徐今天请客,我这边叫好的力量,不要不如他。俗言道得好:上阵还要父子兵,今天得和父亲在联合战线上叫好。于是父亲叫好,他也叫好,父亲鼓掌,他也鼓掌。

  那黄全德捧角的神气,很是令人注意,他老是举起手,高过于顶,然后鼓掌。而且他还有一种绝技,他嘴角上常衔着那虬角咀,嘴偶一吸,烟灰自落。叫好的时候,声音出自喉间,嘴角上的烟咀,不过一动,却不掉下来。他父子两人在台底下一发狂,不知道底细的,还没有什么关系。那些知道父子捧角的,看了这种情形,都当一桩新鲜事儿,不住地向这边看来。

  台上珍珠花原知道台下黄全德爷儿俩,是一对怪物。虽然自己不在乎他这样两个人捧,但是一打听,黄全德也是作官的,身份不算低。况且看那样子,也不是花不起钱的人,因之不理会他们,也不表示讨厌他们。这日他父子两人,突然发起狂来,大叫好而特叫好,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好笑。珍珠花原没有想到他是和郭步徐捣乱,猜不着他是因妒叫好,以为他久捧无路可人,有些发狂了,心想,理一理他吧,免得失去两个信徒,因之当黄全德举手鼓掌之后,眼光就向那儿溜。黄全德捧珍珠花以来,猜想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而已,情形上却丝毫没有表示。这时她的眼光,居然向这里一溜,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心里这一阵狂热,直由丹田通到顶门心。越发劈劈拍拍鼓起掌来。在鼓掌的时候,同时中里还不断地叫好。珍珠花那眼光一溜,给予他的一种愉快,比什么兴奋剂还觉有滋味。

  珍珠花见他这样,更是好笑,不由得又把眼光向那里一溜,接上还举起袖子遮着脸,满头珠花颤动,可想到她在台上笑得厉害。这一下子,不但黄全德乐了,连黄学孝心里也是阵奇痒,跟着他父亲接二连三的叫好还带鼓掌,满戏园子,热闹了许多。直把这戏唱完,他父子二人的叫声,方始完毕。还是黄全德比他儿子直率些,到散戏的时候,就叫着他儿子道:“学孝,你看见今天珍珠花的情形没有?”

  黄学孝笑道:“怎么没有看见?她是因为我们叫好得多了,今天对着我望了一下。”

  黄全德道:“她是望着我,还不止一回呢。我因为明天有个应酬,本打算不来,这样子,倒是非来不可了。你明天来不来?”

  黄学孝道:“人家对我都表示了好感,为什么不来?”

  黄全德以为儿子总是这样误会,当珍珠花望着他,真不胜遗憾。可是更正这话,又怕伤了父子的感情,失了父亲的身分,也只好算了。

  这天回去,把在第一楼纸摊上所买珍珠花的相片,拿在灯下,仔细把玩,闹个爱不忍释。心想:古人所谓,诚之所至,金石为开。而今看起来,真是不错。不过人家对我既然有进一步的表示,我也不能不表示进展一步。这进展一步的法子,没有别的什么,就是送她的钱了。想到这里,便打开箱子来,看看还有多少钱。仔细一点,却不见多,不过八十多元钱。心想这一些款子,如何能送人。现在到阴历年底还有十几天,要送钱就得年前送去,算是一种送年礼的意思。写信去,这样措词,也比较大方,就可以说,兹值年底送来若干元,以为压岁之资,着祝某老板延年益寿云云。不过既以若干金为寿,数目至少要一百二十元以上,赛过俗语一百二十岁那一句话。一个人这样计划,只管扶了箱子盖出神,一不留意,箱子盖倒下来,那铜搭扣在脑袋上打了一个大包。这一下子可打得不轻,打得黄全德晕过去了半天,都走不动。慢慢地拿起手来,将打起了包的地方把指头磨擦了一会。自己痛定了,自己好笑起来,心想这个人怎么一回事,好好儿的自己将自己打上这么一下。珍珠花呀珍珠花,像我这样痴,你一点也不知道,真是辜负我这一番好意呀。我要望不着和你相识,坐一坐谈一谈,我这人也就算完了。又一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可也就未见得毫无希望。我不必顾什么一百二十岁以上,干脆就是以二百金为寿吧。现在年里只有这些日子,所有箱子里的钱,就一个也不动包,免得凑不起来。不过我是个有钱就花的人,这次非下个决心不可。因此就找了一张纸,把那八十多块钱,一齐包将起来。包起来之后,还用笔在包上题了一行字。一面是:“此款为献寿之资,不得动用。”

  一面写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谨封。将款子包好了,心里这才坦然,要是送二百块钱,这就过了三分之一了。加以努力,未尝办不到,这样想着,当天晚上,格外睡得安稳。

  从这天起,他每日设法筹款,筹到款子之后,不但不敢用,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拿了回家来,马上就用纸封好,以免挪动。究竟有毅力做事,总是容易成功的,到了腊月二十五日,他把钱就凑齐了。不过这钱里面,有十元的钞票,有一元的钞票,而且不是一家银行的。另外还有二三十块现洋。黄全德一想,这样乱七八糟的款子,若送到人家里去,显然见得是凑起来的款子,这非全数换成一律的不可,若表示阔绰起见,最好是换两张一百元的。不过送两张票子,数目上又太少了,还是换五十元一张的好,五十元一张,二百元就是四张。拿出来,先就让人吃上一惊,主意打定,就把封存的纸包,一共二十四包,一齐打开,用手绢来包好了。到了次日,就拿到银号里去换,虽然贴了一点水,倒换得一律五十元的新票子。非常地痛快。票子换得了,拿回家来,马上就用一个加大的厚壳信封套上,上面写了:“岁敬二百元,谨乞余二老板哂纳”,下款署了“黄全德拜献。”

  信封写好了,可又为难起来,这信若由听差送去,半途路上,他若是拐走,怎么办?二百元事小,自己这一番心血,好容易忙了一个礼拜凑成整数,若是丢了,年里日子太短,无论如何,不能再凑,误了年敬大事。若说自己送去吧,一来和人家在台下无一面一语之缘,怎好到人家里去,自己当送礼的专使,也失了官体。人家去不是,自己去也不是,倒弄得进退两难起来。

  想了半日,究竟让他想得了一个妙法。便叫听差和自己一路出门,到了珍珠花门口,才由身上掏出那个装钞票的信套来。自己站在珍珠花家四五十步以外,却把信交给了听差让他送去。并说无论如何,请二老板必定收下。不过请她赐一张名片,写明收到二百元。

  听差虽然看破,有些不高兴,但也只好照办。他拿了信,走到余家门口打门将信送着进去。恰好是珍珠花的母亲出来开的门,她接了信,一摸里面厚厚的,知道是附有东西。送信的听差,又说要等名片,很像是送礼物来了的。就叫他在车夫屋子里等着,自己拿了信进去给珍珠花看。

  珍珠花将信拆开,却取出四张钞票,另外有两张八行,一张名片。信上的话,虽不大认得,那名片上黄全德三个字是认得的。对于送钞票来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一半。好在这芦草园附近,唱戏的同业很多,就叫跟包的找了一个认识字的熟人来,将信念了一念。那人说是倒没有别的,信上说二百块钱给二老板作过年礼。无论如何,务必请你收下,你要不收下,他心里就非常难过。收下就请你给他一张回片,写明收到了二百元。珍珠道:“你瞧,这可不是怪事?我和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从来没有来往,为什么送这样重的年礼,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能收他的钱,叫那个听差带回去吧。”

  她母亲究竟不像她那样傻,便道:“人家送来了,咱们就收下吧。”

  珍珠花把桌子上的钞票,一把拿起来向地下一摔,骂道:“现他妈的现世报,谁没有看见过两百块钱。叫人家收下,还要给他写收据。他舍不得就别送来,拿回去孝敬他妈吧。”

  她母亲连忙在地下捡起来,笑道:“你瞧这孩子。收不收在你,人家也没有什么坏意?也不至于骂人家。”

  珍珠花道:“也没有坏意吗?他以为我收了钱,就可以和他认识呢。”

  她母亲道:“唱戏总是要人家捧的,人家送了钱来,总算是个真捧我们的,我们干嘛还骂人家?他要我们收下,我们就收下来,他要写张收条就写张收条,这又不算卖身字纸,怕他什么呢?”

  珍珠花见她母亲如此一说,一味是看了钱说话。收到了手的二百块钱,叫她还退出去,大概是不肯的。便道:“你要收下就收下,反正我还是这样。”

  自己一赌气,避到里面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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