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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失宠作良图帮闲早约 辍歌惜小别快睹先临(4)


  金老头生平有一桩大恨,就是怕人和他女儿提婚姻问题。他女儿现在每年多要挣一万几,少要挣七八千,若把女儿嫁了,他就每年有上万的大损失,所以他死也不许人把女儿的婚事谈出来,这时珍珠花和金飞霞在里面所谈,正是婚姻问题,金老头子听了,早是怒从心上起,不过碍着珍珠花的情面,不便嚷出来,便喊着珍珠花道:“余老板,外面来坐吧。”

  珍珠花知道老头子到了外面屋子里来了,对着金飞霞,伸了一伸舌头。金飞霞对她挥着手,就让她出来。金老头一见珍珠花笑道:“又要你老远跑了来,我真过意不去。”

  珍珠花道:“自己姐妹们,哪里还分这些彼此呢?我来的时候太久了,我要走了,大姐,明儿见吧。”

  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屋子来。金老头也知道她不愿和自己说话,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便带送着她走出院子来,因低低问道:“余老板劝她得怎样了?她明天能去吗?”

  珍珠花道:“她愿意去了。”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然后才说道:“你哪,带得过去,也就麻烦点儿,别太什么了。”

  金老头手上搓着两个核桃瞪着大眼睛,直望着珍珠花往下听下文。珍珠花说完,他将核桃搓得嘎咤一下响,叹了一口气道:“我的二姑娘,我还要怎么让她啊。她噜嘟了两天一宿,我什么都没有说,这还不成吗?”

  珍珠花道:“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再说什么,明天她一定上戏馆的了。”

  老头子只要金飞霞肯唱戏,任何条件都接受了。

  当时珍珠花走后,金老头赶快就打电话给喜乐园,说是金飞霞明天一准就可以销假。让前台贴海报。同时几个卖座儿的,也就分头通知他们的熟人,尽他们向来拿人家小费的责任。这卖座儿当中有个金麻子,是一个专能拉人的脚色。他得了金飞霞销假的消息,便打电话通知那些熟主顾。其中有个贾叔遥,尤其是每日必到的主顾,所以头一个电话,就通到贾宅,请三少爷说话。那边听差把贾叔遥请来了,也就在电话里报告道:“三少爷,金飞霞明天唱戏了。你请客不请客,我给留四个座儿吧。”

  贾叔遥并不曾知道金飞霞明天可以上台,更不曾打算到请客。不过看座儿的一问,就不好意思说不请客。加上金飞霞停演的前一天就因事未到,不看戏有三天之久,明知看座儿的是想把三天未给的钱捞了去。少年是要面子,也觉得可以答应,便在电话里应了“好吧”两个字。

  到了次日,恰好是个星期六,贴的《茜窗泪影》,又是新排的戏,因此上了十成座。到了下午两点多钟,金飞霞快要上场了,贾叔遥也就来了。他们老听戏而又和戏子有交情的人,和平常听戏的人不同。他们在戏园子里有个一定的座位,三百六十天都在那里。来了固然坐在那里,不来,看座儿的人也不敢卖出去。反正听戏的人,照给戏价就是了。贾叔遥在喜乐园已有一个座位,永久是他的。这个座位在第三排。正中一路椅子的第一位,正对看台口的正中,看戏极是方便。这日贾叔遥因为金麻子留了四个座位,只好四处找朋友听戏。

  原来在戏园子里捧角,请人听戏也是一桩苦恼。因为你每天一个人来听戏,台上人见了,觉得你这人交游太不广,而且也很小器。所以在捧场,立角上,纵然不能每天请十个八个朋友,一星期总要有一个两次才好。可是这又为难了,当你不约朋友的时候,朋友来了,你是本戏园子有资格的人,所谓聊尽地主之谊,买票是义不容辞。而当你要请朋友的时候,他偏是有事,不能来,你倒非再三请求不可。由此一来,请朋友听戏倒像是要人家帮忙。被请的人,有时为情面所拘,还不能不去,成了尽义务的性质。所以捧角者化了钱,也少不得叫屈。要论贾叔遥临时请客,还不至于为难,不过,今天是个礼拜六,事前没有约会,到了下午时候,朋友都各有地方消遣去了。因之他上午的时候,就拣几个相当的朋友,分别打电话去请。直把朋友请妥了,才吃过午饭,安心来听戏。当他到戏馆子的时候,朋友都来了。因为他们都由贾叔遥通知了。只要对看座儿的说声贾先生的座,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贾叔遥一到,金麻子走了过来接了帽子去,跟着就沏了一壶茶来。戏馆子的茶壶,永久是破盖或缺口,甚至满壶锯上了钉,而这一把壶却是洁白完整的。壶嘴子上套了两张包茶叶的小块纸,表示一小包顶上的茶叶。当时贾叔遥和先到的朋友各打了一个招呼,便坐下听戏。这里坐下,台上的金飞霞也就登场了。贾叔遥这三位朋友,昂着头早就是一阵好,叫将起来。

  金飞霞走到台口,有意无意之间,眼光向台下一溜,这第三排一个西装少年的影子,早已映入眼帘。在她这目光一转之下,台底下的贾叔遥,更是首先有一种感觉。因为上面的眼光,虽是出其不意的向这里一来,可是看戏的眼光,始终是射到她身上的,她要由那里看谁,自然和谁的眼光相触了。和贾叔遥紧靠的一个朋友,将手胳膊拐了他一下,笑道:“她已经看见你,和你打无线电了。”

  贾叔遥倒不否认,只是笑将出来。金飞霞看了自己,固然是愉快,这事朋友都知道了,更是愉快。

  但凡无情人的男子希望人家说他有个情人。有情人的男子,更希望人家说他们感情好。捧戏的人,捧得戏子在台上以目相视,就觉钱没有白花。若是这种情况朋友都会知道,那简直可以说小成功了。那几个朋友,更是有心凑趣,只要金飞霞在台上一举一功,就手上鼓掌,口里叫好,同时并举。

  金飞霞在台上,自然知道,只好暂不看着台下。不一会工夫,珍珠花也上场了。在台上,两个正是一对姊妹,站在一处,当别个角色在表演的时候,珍珠花偷空向台下一看,便向着金飞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瞧见没有?洋学生来了。”

  说着将目光向台下一转射到金飞霞身上,复又转过来,望着台下,金飞霞鼓了嘴,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珍珠花又低声道:“你瞧见没有?今天又换了一根大红的领带,多么漂亮。”

  金飞霞将眼睛微微一瞪,低声骂道:“缺德!咱们后台见。”

  说到这里,该要演戏就不提了。

  贾叔遥看见她两人说话的情形。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心里这时另有一种快感,却没有法子可以形容出来。他在喜乐园听戏,从前是偶然一月来几回。最近一个岁月,是天天来。遇到金飞霞唱得好的时候,总是首先鼓掌。在前几天,金飞霞似乎不在意,一个星期之后,当贾叔遥鼓掌之时,她就偶然对这里看上一两眼。分明她知道台下有个人对她表示好感了。在台下的,当然要增加一种兴趣。又过了几天,她向台下看人,不是偶然的了,有了机会不知不觉的,就会看到台下来。贾叔遥本在青春时代,西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也就不免有一种挑拨性,因之一日过一日,慢慢就有点情愫了。越是这样,贾叔遥就越不能不来。这日见面,已隔了三天之久,正是不多时别情尤浓,金飞霞在作戏的时候,人到了台口,倒不怎样,只要一转身,常常左右顾盼中间,目光对这边一转,贾叔遥知道她是明明白白表示意思更深了一层,只是自除了听戏鼓掌而外,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倒很踌躇。在其他捧角的,可以直接撞到坤伶家里去。自己哪有这种勇气。就是站在戏馆子门口,等坤伶卸装后出门,自己也是不肯做。因此,这天感情兴奋之时,只多鼓了两次掌而已,不料这其中,倒引出了一个多事者。

  这人在喜乐园听戏的程度,远在贾叔遥之上。所以贾叔遥到喜乐园听戏之时,就认识了这人。后来慢慢成了朋友,这人名叫郭步徐,是专门捧珍珠花的。感情倒也不错。没有事的时候,常到珍珠花家里去闲着谈天。他见贾叔遥未免过于老实,他花钱捧角,不过是耗几个钟头的时间叫几句好。这种捧角,实在太外行了,他凭了两年捧角的成绩,倒有些心得,就很愿意指引指引他。

  不过平空无缘无故,这事又不好说。恰好今天金飞霞和他特别表示好感,他也非常地愉快。因就借着这个机会,和贾叔遥说话,当戏唱完以后,大家站起身来,郭步徐手里拿着帽子遥遥地对贾叔遥招了两招。贾叔遥见他一手举过了头,知道他是留着说话,便站住未走。等到他座里人散稀了,郭步徐走了过来,低声笑道:“今天的戏,有个意思。”

  贾叔遥道:“新排的戏,像看电影一样,只好看一两次。看久了就索然无味。今天的戏,我看过五六次了。”

  郭步徐笑道:“我不是说戏有意思,我是说唱戏的人,今天有意思。”

  贾叔遥知道他指的是金飞霞,也不免笑了一笑。戴着帽子,就慢慢地向外面走。郭步徐和他并排走着,偏了头就着他的耳朵说道:“她很惦记你的,你知道吗?她在一个人面前打听你的消息好几次了。”

  贾叔遥听说,心里早欢喜一阵,却故意问道:“谁打听我?”

  郭步徐笑道:“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难道金飞霞对你这番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贾叔遥笑道:“她怎样打听我?你怎样又知道?”

  郭步徐道:“是珍珠花问起来的,说是第三排那个穿洋服的是谁,我知道他姓贾,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可照实说了,说你是财政总长的侄子。”

  贾叔遥连连摇头笑道:“不相干,不相干。你说那个财政总长,和我隔得远,勉强可以说是本家吧。”

  郭步徐道:“那倒不管他,反正说是你叔叔,那没有错。你猜怎么样?珍珠花她倒反埋怨你太老实,为什么不到金飞霞家里去看看呢?”

  贾叔遥道:“老实说,我常来听戏,无非是为金飞霞人很聪明,赞成她的艺术。她认识我算是她一个知己,我的精神,总不算白费。她就不知道我捧她,不来认识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郭步徐道:“你这话,我明白。照你这样说,我们捧角为什么?”

  贾叔遥笑道:“我捧角就是这个主意,你说捧角为什么呢?”

  郭步徐道:“你还要说什么,无非是……”

  他们俩只管说话,就忘了神,这时站在一个过路的院子当中,四围一看,人都走完了。

  郭步徐一回头,恰好珍珠花由后台的侧门出来。也就向这边来,他就忍住话不说了。珍珠花走过来向郭步徐笑了一笑,对贾叔遥也点了一点头。郭步徐便道:“这就是贾先生,你认识认识。”

  珍珠花眼睛在贾叔遥周身一射,先抿嘴微笑然后道:“怎么不认得?”

  贾叔遥天天捧角,真见了坤伶,倒又没话说。珍珠花和他一说,他倒红着脸不敢作声。还是郭步徐倒不让他着急,随便地插了一句话道:“贾先生说,要去拜访二老板。”

  珍珠花话连忙说道:“欢迎,欢迎!甚么时候去?”

  郭步徐道:“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说去就去。”

  珍珠花笑道:“成啦!我先回去一步了,请你二位随后就来吧。”

  说毕,她就走出戏园子去了。她自己有的包车,马上就登车赶回了家。贾叔遥借了这个红娘,就有法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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