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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又一位斯文小姐(2)


  姑太太点了点头。俊人说着话,已是接过那单子。他仿佛是平常在小馆子里吃饭一样,自己看过了单子,顺便就递给下手去。

  及至自己感到是不必的时候,那单子已经是传到人家面前去了。猛可地抬头一看,让他红着脸把头低下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可来了一位小姐。

  这位小姐,和雪芙这种时代姑娘,完全立在相反的地位,她那头上的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没有一点皱纹。身上穿一件绿点子白绸长衫,长长的袖子,一直长到手脉上。

  那手白而又细,尖尖的十个指头。那脸子虽只能看到半边,在耳朵前,一绺光黑的头发,掩护了半边脸,在脸腮上,兀自透露着一片红晕。天然的眉毛,不曾修理,一条柳叶似地弯着。在眉毛下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露出那聪明相。

  她身上似乎也有一种香味,但这种香味,决不是香水香精之类,自有一丝丝很轻妙的香味,送到人的鼻子里来,仿佛是人站在绿荫荫的窗子下,闻到一点点刚开的兰花气息。

  俊人忽然和这样一位小姐坐在一处,心里真不免一动,便是这里有自己的未婚妻在座,而且还有一个未婚妻的姑母,老气横秋地坐在身边,这如何可以乱来。因之只在目光一闪之下,立刻就掉过脸来,自去吃东西。但是不便向侧面看,向对面看是可以的,因之吃吃东西,假装了看船外的风景,就不时看了对面去。

  为什么看着对面呢?因为对面坐的一位老太太,只管向这位小姐看着,轻轻地说话。有时候问要点胡椒吧?有时候又问要点外国酱油吧?这位小姐听了她的话,总是微微地点着头,轻轻地答应着好。

  在那轻轻答应声中,可以知道她是久居北平的人,说着一口极圆熟流利的国语,是非常可以引起人的同情的,因之在左顾右盼,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向那位小姐盯上一眼。

  那小姐虽然低了头吃饭,有些害羞的样子,可是她也并不受着什么拘束,很坦然地坐在那里吃喝。当大家都把东西吃完了以后,俊人取了胸前的白围巾,就随便地放在桌上,手按了桌沿,有个起身的样子。而同时对座那位老太太,也是这样地要起身。

  这位小姐可就轻轻地笑道:“妈!您怎么啦?”

  这怎么啦三个字,颇含有所做不对,大有可以质问之处。这位老太听了她的话,似乎是有些明白了,立刻就向那姑娘面前看去。只见她把那白围巾卷了一个小布卷,将桌上放的一个小银圈儿,把这白围巾束上。那银圈上有号码字,分明记着这号码说明是属于什么人的。大概留着下餐再用,各人取各人的,免得混乱了。

  俊人看过,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几乎是闹了一个笑话。于是也就学人家的样子,把围巾卷了起来。所幸在座的人,似乎也不注意到这种事情,倒是很坦然地就下了席。

  散席以后所有这些旅客,纷纷地出外去乘凉,那位小姐陪了她的母亲,也是向舱外走去。不过她走出门去的时候,却回头向后人看了一看。那意思似乎说这个人很多礼,在船上还穿着长衫呢。

  俊人当她如此看过来的时候,把她可就看清楚了,那身材真是细得只有一点点,一张鹅蛋脸子,像苹果一般的颜色,尤其是那两排白的牙齿了,齐得像雕刻品一样。她很快地射了俊人一眼,是不想俊人也去看她的。当俊人的眼光,也正射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早是低了头下去,随着那位老太太走了。

  俊人站在这舱心里,不免呆了一呆。忽然听到雪芙叫了一声茶房,这才省悟到自己的不对,立刻回转头来。

  远远地看到雪芙站在房门口,正了颜色站着,这倒不由得脸上有些红晕,仿佛自己成了茶房,也走将过去。

  茶房先到门口了,雪芙道:“你们预备的有茶吗?这屋子里就是一玻璃瓶凉开水,我们这位老太太喝不惯。”

  茶房道:“茶壶有的,只是没有平常喝的清茶。”

  雪芙道:“我们自己有茶叶,你拿去泡好送来就是了。”

  她一径地同茶房说话,好像没有理会到俊人站在身边。俊人心里揣想着:“她的醋劲儿真大,我不过看看,要什么紧。男女交际场中,大家夹杂在一处,怎能够禁得住谁不看谁。”

  他心里如此想,又呆一呆,雪芙却拿了一条长手绢提着在他眼前一拂,笑道:“你怎么了?书呆子!”

  俊人醒过来,见她半靠了舱门,身子虽在外面,还有一只脚在门里,这就走近了一步,低声笑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同茶房生气?”

  雪芙道:“我没有呀,我好好儿的,同茶房生什么气?”

  俊人听到,这就不由得嘴里吸了一口气,将手摸摸耳朵。雪芙对他看了一看,因低声道:“你到外面去风凉风凉吧,我有话要问你,一会儿我就来。”

  俊人听了她这话,究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既说明了,要自己到外面风凉地方去等着她,这倒不能不去,要不然,她又疑心是有意避开她了。心里连转了几个念头,脸子呆向了雪芙,就还没作声。

  雪芙又把手绢扬着,在他脸上拂了两拂,笑道:“你这人,到底是怎么样了?说着说着,你又发起呆来了?”

  俊人笑了一笑道:“我到外面去等你吧。”

  他说完了这句话,也就走出舱门来。

  这特别官舱的位置,就在船头上,在舱外有一截很宽大的地方,陈设了许多藤椅子,旅客正好坐到这里来,凭栏远眺。

  俊人走出来的时候,那船栏杆边,几把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偏偏这船头只有一张藤椅子空出来,这藤椅子的所在,又是紧紧地挨着刚才那位邻座小姐。

  本来由舱里走出来之后,并不这样地考虑,就想坐到空椅子上去的。可是走到那椅子边以后,那小姐正是回转头来看了一眼。心里立刻想着,不要坐下去吧。人家若不明白所以然,倒以为我是有心追逐人家,透着怪难为情的。于是背了两手,就在船舷上来回地走着。

  本来旅客在船舷上踱着步子,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不会引人注意。无如这时俊人身上是穿了一件白纱长衫的,他又怕引起人家的疑心,故意装出一种郑重的样子。那脚步慢慢地移着,江风吹得衣襟飘飘然,这更可以现出他那份斯文样子来。

  他以为到了船舷上,雪芙必定随着就出来的。殊不料自己出来了许久,她还不曾出来。俊人又不肯立刻回到舱里去,只在栏杆边徘徊着。这样一来,反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那姑娘尽管不断地向她身旁的母亲说话,可是不多大一回子工夫,就把眼光向俊人身上射上一下。在她看的时候,头并不回转来,只是把眼珠转上一次。

  凡是女人看人,盯着眼睛看起来时,男子倒并不怎样动心,甚至还感到不好意思。惟有这种偷觑,是让人觉得充满了诱惑性的。因之,俊人自己虽明知这徘徊是不妥的,但是还不忍离开这里,依旧来回地徘徊着。好在心里有点儿微醉,表面上就什么不清楚,来回遛了多少次,自己全不知道。

  忽然听得有人大声道:“江南的风景,真是不错,有这样好的景致,自己不能保守,那也就难怪别人垂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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