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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生死见交情挥之门外 温柔增兴趣投入怀中(3)


  余氏站在大门口,既不愿走到病人身边去,又受着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是走开了,这病人让经过的车马撞翻了,出了什么危险,自己又当怎么样子办?因之进退两难的,只管在这里呆立着。

  却听得常居士在屋子里面大骂道:“你们这班没良心的东西,就不怕别人道论吗?你们害病,人家给你们找医院,垫家里浇裹,公事不论怎么忙,一定也到咱们家来上两趟。他害病,你们就把他扔到胡同里去,咱们别谈什么因果报应,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邻居,人家是活菩萨,他们就不道论你们吗?我不像你们那样昧着良心,我得到病人身边去坐着。”

  余氏轻轻地喝道:“你嚷什么?既是搬不得,刚才你为什么不拦着一点?”

  常居士道:“我怎么拦呀?你叫了街上两个拉车的进来,你们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让搬出去,那车夫看到,莫名其妙,还以为我们是谋财害命呢。”

  夫妻二人争吵着,却听得胡同里面,一阵汽车声响,大概是慈善会接人的汽车来了,彼此拌嘴的声音,就不必让他们听到了。余氏一脚踏出大门外,果然见一辆有红卍字的汽车停在胡同中间,车上跳下一个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问道:“你们这大门里面姓常吗?”

  余氏答应是的。

  那人道:“刚才打电话去,说是有我们会里一个职员病在你们这里,这话是真吗?”

  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里吗?”

  那人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怎么把一个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着?”

  余氏道;“压根儿他就没有到我们家里去。”

  那人也不再也计较她了,自走向胡同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车去了,而且看着汽车走了,这才由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回转身来远远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这可算干了一身汗,汽车把那姓洪的搬走了。”

  常居士也懒得和她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闷气。

  余氏道:“你别唉声叹气,犯你那档子蹩扭脾气,你想,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们家,也能这样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吗?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个闲话,我还得到柳家去,给小南一个信呢。地下有百十来个铜子,你摸起来吧。”

  说着,提起腿来就向柳岸家里去。

  这里的门房已经认得她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亲,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么事这么样子忙?今天一天,来了好几遍。”

  余氏道:“自然有事,没有什么事,我能够一天跑几趟吗?劳你驾,请你进去说一声,把我姑娘叫了出来。”

  门房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向里面通报去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门房带着小南出来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这几天,真够跑的,把你们姑娘请出来了。”

  小南听到他向母亲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望着门房。于是向母亲大了声音道:“你们总是不争气,到这里来活现眼,一天跑几趟,有什么事?”

  余氏道:“你这是为什么?又跟我生这么大气。”

  小南道:“你瞧,天下事,就是这样子狗眼看人低。都是这里的学生,别人的家庭来了人,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们的家里来了人,就是门房的大嫂子了。”

  余氏这才明白了,是怪门房不该叫大嫂子。便笑道:“没关系,叫我们什么都可以。我是报你一个信,让你知道慈善会的汽车,已经来了,把他搬走了。”

  小南一扭身子,就向屋子里跑了去,口里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烦,这样的小事,还要来告诉我一遍。”

  说着话,就向后院子里面走,那位摩登音乐家王孙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荫下,左手反提了一柄四弦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拨了架子上的葡萄绿叶子,口里咿咿唔唔地哼着一只外国歌子。小南进来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会子跑回家去无数趟,似乎不能毫无问题吧?”

  小南道:“你瞧,我父亲一个朋友,几个天也不来,来了之后,一进门就躺下了,几乎是要死。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四处打电话,找汽车把他来架走,刚才我母亲来报信,说是已经把那个人架走了,我心里这才算落下了一块石头。”

  王孙笑道:“是你父亲的朋友吗?恐怕不是吧?”

  小南是靠了他站着的,把头伸到他怀里,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着头,转了眼珠向他笑道:“你干么那样子多心?”

  王孙将反提着的四弦琴顺了过来,搭在他的胸口,将琴弓也放在那只手,腾出一只手,用手摸了她的头发,轻轻地,顺顺地,将鼻子尖凑到她的头发上,微微地笑着,且不做声。这个时候,恰好他们的社长柳岸走这里经过,故意地很快走过去,然后回转身来向他们笑道:“你们真过得是很亲热啊!这不能说我以前说的那些话是谣言吧?”

  小南笑着正想走了开来,却被王孙一手紧紧搂着,不让她走开,柳岸拍着手笑道:“别动!就这么站着,我去拿照相盒子,给你们拍一张照片。”

  王孙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们等着啦。”

  柳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边上向外轻轻一挥就走了。

  小南在这个歌舞团里,天天所学的,是淫荡的歌声,肉感的舞态,同事相处,除了做那预备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间的问题。所以她虽是一个社会上的低能儿,但是经了这歌舞团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练成了一个崭新思想的人物。所以这时候王孙将她搂在怀里,静等照相,她也并不以这件事为奇怪。王孙搂住了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许久许久,柳岸却依然不见来。

  小南就扯开了王孙的手,站到一边来,笑道:“你老搂着人家,回头让他们看见,又要成为笑话了。”

  王孙笑道;“什么笑话,咱们团里人,谁又没有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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