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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勉力经营奔忙犹自慰 积劳困顿辛苦为谁甜(1)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洪士毅手里提了两个纸包,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常家来。一进大门,就见小南坐在屋檐的台阶石上,两手撑了头,十分颓丧的样子。她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士毅,就抢上前迎着他道:“我妈的病,怎么样?不要紧吗?”

  常居士本也是直挺挺的,躺在屋子里铺板上,听了小南问话,也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昂着头向外问道:“洪先生来了吗?她……她没有什么危险吗?”

  士毅顿了一顿道:“光是肚泻,原不要紧的,但是据医生检查,大便里面已经有痢症了。这个样子,恐怕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治好的。”

  小南听说,又哭起来了。常居士等不及了,自己就摸索着走到外边来,皱了眉道:“我心刚定一点,你又要哭了。事到于今,只好听天由命了。幸是遇到洪先生帮忙,才能够把她抬到医院里去。要不然,还不是望着她躺在家里等死吗?”

  士毅道:“这样说,倒是我的不好,没有我送那些烧饼来,不会有这事。”

  常居士拱拱手道:“罪过罪过,要照这样子说,柴米油盐店,都可以关门,因为吃下去,保不定人要生病的,况且他的病,明明白白,是喝凉水而得。我虽是眼睛瞎了,心里却还明白,难道我们这样的穷人,还不愿意人家多多的帮助吗?”

  士毅将带来的两包东西,悄悄地塞到常居士手上,笑道:“老先生,我想府上少了个当家的人,一定没人做饭,我送你们一些现成的东西吃吧。”

  常居士手上捧了两个纸包,捏了几捏,仿佛是面包之类,就拱了拱手道:“我真说不上要怎样报答你的了?”

  士毅道:“老先生,这些话,都不必说,你是知道的。今天下午,我是要到会里办公去的,不能抽身,医院下午还可以去看一趟的,你爷儿俩随便那个人去一个吧。你要知道,一个人到了医院里,是非常之盼望亲人去看的。”

  说时,用手伸着拍了拍常居士的手,表示一种深恳的安慰,然后向小南点了个头道:“再会了。”

  他缓缓地走出大门,小南却在后面跟了出来。

  士毅不曾知道身后有人相送,只管向前走着。小南直把他送到胡同口,禁不住了,才说道:“你明天来呀!”

  士毅猛然回转身来,见她眼圈儿红红的,呆了一呆,便道:“小南,我很觉以往的事,对你不住,你父亲是柔懦可怜的人,你母亲也是一无……也是一个本分可怜的人,你父亲要你下跪,你怎么真跪下来?我的心都让你给跪碎了,以后不必这样。你知道,我不是有力量搭救人的人,以前都是为了你,可是到了现在,我不搭救你家人,我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了,你放心吧。”

  小南道“你以前并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呀?”

  士毅道:“有的,你是不知道。但是过去的事,也就不必提了。”

  小南不知道他真正的命意所在,只得含糊点着头,自走回去了。

  士毅一人向会里走,便默想着与常家人经过的事情,觉得小南这孩子,犹是一片天真,只是没有受过教育,又得了捡煤核伙伴的熏陶,她除了要钱去买吃喝而外,不知其他,可是当她母亲病了,她天良发现了,也和其他受了教育的姑娘一样呀!那余氏躺在铺板上一副瘦骨,那常居士两只瞎眼里流出来的眼泪,回想起来,都是极惨的事情,令人不能不帮忙,但是自己的原意,绝对不如此呀!一个月的薪水,预先支来了,原想在极枯燥、极穷困的环境中,得些异性的安慰,现在所得到的,却是凄惨。那十块钱经这两天的浪费,差不多都花光了,这一个月的衣食住问题,却又到何处找款子来填补?自己实在是错误了,很不容易地得了这慈善会一种职务,安安分分地过去好了,何必又要想什么异性的调剂?可是,自己是二十八岁的人了,青春几乎是要完全过去,人生所谓爱情,所谓家庭,都在穷困里面消磨过去了。自己这还不该想法子补一点青春之乐吗?再想到小南子那苹果一样的两颊,肥藕似的手臂,堆云似的乌发,处处可以令人爱慕,假如有这样一个娇小的爱妻,人生的痛苦,就可以减少了一半。求爱的人,都不是像我这一样的去追逐吗?我这不算什么欺骗,也没有对她父母不起。我和她父亲交朋友是一件事,和她去求爱,那又是一件事。

  想到这里,把爱惜那十块钱的意思,完全都抛弃了。不但是抛弃了,而且觉得自己还可以想法子去奋斗,找些钱来,打进这爱情之门去。爱情是非金钱不可的,这不一定对于小南是适用这种手腕的。他一想之后,把意思决定了,到了会里办公室里,办起事来,并不颓丧,更觉得是精神奋发。

  他在慈善会里,所做的是抄写文件的职务,他的能耐,最容易表现着给人看到。这天下午他把所抄写的文件,送到干事先生那里去,他接着一看,翻了一翻道:“你今天上午,不是请了假的吗?”

  士毅道:“是的,我请了几点钟假的,但是我不愿为了私事误了公事。假使我下次有不得已还要请假的时候,我也好开口一点。”

  干事道:“你这字写得很干净,说话倒也老实,我荐举你一件小事,奖励奖励你吧。现在会里借了一部道藏书来,有好几百本,正分着找人去写,可以让你也抄写一份,每千字报酬你一角钱,笔墨纸张,都是会里的。假使你每日能抄写三四千字,每月可以多收十来块钱,对你不是很有补救的事吗?而且这种报酬,为了体谅寒士起见,可以每日交稿,每日拿钱,你能不能再卖一些苦力呢?”

  士毅听了这话,犹如挖到了一所金窖,大喜欲狂。于是连连向那干事作了几个揖道:“果然有这样的好事,你先生就栽培我大了。哪天开始呢?”

  那干事道:“你哪天开始都可以,我现在就拿一份抄本纸笔给你,假如你明天有稿子交回来,你明天就可以领钱了。”

  他说着,果然将东西拿来,一齐交给他。

  士毅正在为难,怕是断了经济的接济,做梦想不到,就是今天有了一笔新收入,可以列入预算。

  他捧了那些纸笔,走回会馆去,饭也来不及吃,茶也来不及喝,立刻就伏在桌上,开始抄写起来。直到天色昏黑,窗子里都看不见了,这才想起还不曾吃晚饭,一面拿钱叫长班买了些烧饼油条来吃,一面点着油灯继续地向下写。每写到了一千字,心里想着,这又可以得一角钱,便觉得兴奋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只数一数那可誊写三百二十个字一张的稿纸,竟有十几张之多,大概为时不少了。白天在慈善会里,本就加工赶造,闹了一下午,回家之后,又是这样继续地抄写,这虽不必用什么脑力,然而誊经卷,抄文件,都是要写正楷的,却又粗心不得,写到这个时候,眼睛有些发胀,头也有些昏晕,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光下,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把这些纸笔稿件收拾起来,登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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