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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水村得了这个消息回家之后,也不告诉人,也不看书,也不作画,端了一把凉榻,放在瓜棚后静静地躺在上面。太阳已经是偏到西边去了,大半边蔚蓝色的天空,浮着几片薄云,让风吹着,在半空里移动。看去一座云山,一会儿工夫,变了狮子,一会儿又变了美人,一会儿又变了楼阁,那云彩的形式,只依着心里的幻想去变动。水村心里想着事,眼睛看着云彩,已不知身在何所了。这样的躺在凉阴地里,田野的东南风吹在身上,徐徐不断,一点汗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天气炎热。整整的睡了两个钟头,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

  莫新野原以为他在这里睡午觉,不必去惊动他,自己拿了一本书,也坐在瓜棚外看。正自把书看得有味,只见水村忽然由睡椅上跳了起来,拍着手道:“我就是这样子办!我就是这样子办!”

  当他如此一跳,新野正用手掀着一页书,吓得身子一颤动,嗤的一声,撕下一页书来。连忙站起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决定这样办?”

  水村一回头,看见有人在身边,才笑起来道:“我想一件事想出了神,不知道你在身边,对不住。”

  新野笑道:“这倒无所谓对得住对不住,不过我要问你一声,有件什么事,你会这样想出了神,难道还是为了李老板吗?”

  水村默然着。新野道:“那一定是的了,你既是如此想她,为什么前几天又和她决裂起来呢?”

  水村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我今天决计走了。”

  新野听他忽然说到一个走字,倒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道:“你要走,哪里去?现在还不能满意于南京吗?”

  水村于是将这个走字解释一番,新野也就恍然大悟了。

  §第三十五回 填海有心人追芳迹往 负荆无术函约怨声回

  这时,于水村把今天所经过的事,对新野说了。因道:“我仔细想想,我和桃枝彼此都有误会。但是误会由何而起,误会到了何种程度,我都不得而知。我必定要把她找着,彼此披肝沥胆,把话都说出来,才可以把我心里这种大疙疸解除。假使是我得罪了她的话,那不成问题,我一定向她陪罪。若是她对我发生了什么误会,我自然可以原谅她,交情恢复不恢复,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必定要大家见了面,说明这是一场误会,我的心里,才可以安定。”

  新野道:“这样说,你是要追到上海去?”

  水村道:“是的,我要追到上海去,而且今天坐夜车走。”

  新野笑道:“果然如此,你是何苦来?前天你在此地和她见面,从从容容来说一番心事,那就什么也解决了。何至于现在来放马后炮呢?”

  水村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见识浅,没有涵养,所以逼得她走了极端。要不是如此,我又何必下决心跟着到上海去呢?这里头最令人难过的,就是她还有一方血手帕交给我,我不明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另有什么血书呢?还有凭这方手帕就作为纪念的意思呢?这一层,我也要去问问她。”

  新野道:“你问那个朱玉娥,就是了,何必还要追到上海亲自问她?”

  水村道:“这也不过其小焉者也。我觉得不见她一面,心里不安。假如她是自杀了,我良心上怎样过得去?这个血手绢,总是令人心里不能放下的一件事。你想,她要送我东西,大的、小的、硬的、软的、什么也可以送,何以偏偏送我一条血手绢?”

  新野被他一解释,也想到了这件事的可疑,因踌躇道:“果然如此,我倒也赞成你到上海去一趟。不过她为你,并没有什么损失,似乎不至于牺牲性命来干一下子的。”

  水村道:“她为人,个性很强,这话也是难说的。”

  新野对于他这话,却不能再去加以反驳。水村也就不再解释,又在睡榻上躺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水村把这事重新提起,秋山夫妇都说是他作得太绝情了,可以到上海去一趟。只是上海地方很大,一个三四百万人口的商埠,你却到那里去找一个李桃枝呢?水村道:“虽然她没有留下上海住址,但是有线索可寻,只要到六朝居去一打听,总可以知道她上海的家在那里。万一不然,登报也要把她访到。”

  水村去的意思,如此坚决,大家更只有助兴的。

  水村匆匆的吃过了饭,就带了一个小提箱到六朝居去,打听桃枝的下落,然后直接到下关,坐夜车到上海来。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住下旅馆,第二件事就找桃枝的寓所了。因为在南京已得了详细地址,就照着去寻找。到了那里,是一个三等弄堂,一个两楼两底的屋子,桌面大的天井里,让自来水湿了一大片,洗衣台子,洗衣盆,晒衣绳子,破篓子,破椅子,占去了大半边,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正面屋子外堆了一堆木柴,屋里两张床铺,夹住一张桌子,地板上一张小矮凳子,撒了许多菜叶。有一个男子坐在床铺上架腿拉胡琴,一个女子披着干头发,敞了衣襟上的钮扣,拿了东西在手上吃。

  水村想,看了这屋子的陈设,和屋子里的邻居,并可以想到这里环境如何,这样的地方,她如何可以住下哩?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不由得向后一退,人都呆住了。那个吃东西的女人,就首先问他是找哪个的?水村告知了来意,她笑道:“她们发财了,租了好房子住了。”

  水村道:“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呢?”

  那女人道:“是昨天搬走的。”

  水村道:“搬家也不见得就是发财。”

  那女人道:“她嫁了银行里一个行长了。”

  水村听了这话,半晌作不出声来,呆站在门口。那女人道:“你要打听她的下落,那也很容易,你只到姓万的那银行里去等着,跟了他的汽车走,你就会知道的了。他还少得了天天到小房子里去吗?”说毕,她微微的一笑。水村受了她这一声冷笑,犹如让她将尖刀在心里刺了一刀一般,在这里已是站不住了,立刻掉身来,就回旅馆去。

  一路之上,经过繁华的马路,看那百货商店中所陈列的东西,云霞灿烂,马路的汽车,如鱼穿梭,游戏场里的音乐,高拂云汉。心里念着,上海这些事情,哪样不是引诱人的?被引诱的人,谁又不愿意得着?只要可以得着,在自己受着一点牺牲,那又算些什么?这样看起来,桃枝要到上海来寻丈夫,到了上海要嫁一个银行家,这有什么奇怪呢?在人力车上,一路想着到了旅馆,便躺在一张沙发上,还是静静的凝想。自己原来不吸香烟的,现在感受到万倍的无聊,也叫茶房拿了一盒香烟来抽了一根,抽完了,又抽一根,不知不觉之间,把一盒香烟抽去了一大半。平常吸完一根香烟,便感觉脑筋胀痛,现在一直吸了五六根香烟,还并不觉得心里怎样难受,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可以不必再吸烟了。听到房外有个卖报的,叫着大小报的名字,由远而近,便花了两角钱置了一叠小报来消遣。

  翻了几张,忽然一个女人的相,射入眼帘,清清楚楚的,可以看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桃枝。那相的前方,有一行木戳题目,乃是白门歌后下嫁记。文中大意说是桃枝己经到了上海,要嫁一个银行中人作小星,现住在春风旅社四层楼八十一号,其父母正部署行宫,一俟就绪,即当迁入。水村住的,正是春风旅社三楼,彼此只相隔一层楼,却到旅馆外四处去打听,正是舍近而求远,了。丢下了小报、一起身出了房门,就向第四层楼走。

  这第四层楼,由八十一号房间去的路,是一条长长的雨道。水村站在甬道的这头,远望着那一头,也不知那一个房间是八十一号。待冒昧走上前去,怕对面遇到了桃枝及桃枝要嫁的人,彼此都不好意思。然而不向前去,又怎样去见她呢?正自这样的徘徊着,一个茶房看他形迹可疑,便迎上前问道:“先生,你是找那位的?”

  水村顿了一顿,点头道:“我住在三楼廿四号,这里八十一号,是不是住着一个姓李的?”

  茶房对他看了一看,答道:“是的,是位堂客,你先生认识她吗?”

  水村道:“认识的,而且我们是很熟的朋友。她现时在房间里吗?”

  茶房道:“出去买东西去了。”

  水村听说桃枝不在家,胆子便大了起来,索性放开脚步,走向前去。到了八十一号房门口,还停住了脚,仔细看了一看,然后仍由原路下楼。茶房问他贵姓,他想了一想,说是回头再来罢。自此水村不出门了,只在旅馆里坐着。坐到了一个钟头,心想若是桃枝是出去买东西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回来的了,再去看看。想着,走出房门来,手反带着房门,又转了一个念头,还是不去的好吧?我宁可写一封信给她,让她来找我。于是又推开房门,再回房间里来写信,将笔墨纸都摆到了桌上,情不自禁地又拿了一根香烟抽着。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这信上应当如何去措词,把一根香烟抽完了,依然不知道要怎样去下笔。因为要写得简单些,怕桃枝看了,会不明了来意,要写得详细些,又怕过封信落到旁人手上去了,又给桃枝老大的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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