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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水村道:“你为人很大方的,这用不着害臊呀。你到我屋子里去罢,你的新衣服,给你作好了,我可以和你穿上了。”

  那女子带着笑声道:“真的吗?我要去看看,若是好,我真要谢你呀!”

  于是说话声越走越远,听不到了。桃枝在屋外听到这话,几乎晕了过去。试想,一个女子用不着害羞,到一个男子屋里去,让男子给她穿上衣服,这是何样事?原来猜着于水村是个有热烈爱情的纯洁青年,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个最下流的男子。青天白日,带了一位姑娘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这还同他说什么人格?幸而自己不曾跟踪追了进去,若是追进去的话,多难为情!梁氏夫妇都不在家,那位莫先生,大概也是出去了,两个种园工人,自是天亮就出门作工。

  这一所静悄悄的屋子里,一男一女,不必说了。我以为他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艺术家,所以情愿牺牲一切,要和他作个百年良伴,不料他和那些醉心肉感的艺术家是一样的人物,自己真是太冤枉了。我为什么还送钱给他?让他拿着钱,又去蹂躏别一个女子吗?她手扶着脚踏车,思潮起落,乱想了一阵,心里一种如烈火一般的怨气,鼓动起来,把两腮都烧得如火炽一般。抬着头四处望了一望,只见一团红日,正升在树头上,乃是个很好的天气。那红日照着世上一切,多么光明,那屋子里的人背了太阳,所作何事呢。一个叫人瞒着父亲,一个又是瞒着自己的朋友。想到这里,一顿脚骑上脚踏车,风驰电掣一般,就回家去了。

  §第二十回 路上一相逢突成大错 筵前同笑谑渐见深情

  这一幕趣剧,又是一个绝大的误会,完全不是桃枝所想象的那种情形,这个女子是谁呢?便是丁二香。在莫新野坐在山岗上弹琵琶以后,二香似乎受了一种感应,每日都昂起头来盼望着山岗上有个弹琵琶的人发现。恰是在她这样盼望的时候,新野也就应声而至。经过了三天,二香的父亲,二香的母亲和哥哥,都认识了新野了。他是一个先生,能去折节下交,和农人作朋友,农人之家,岂有不欢迎之理?他们知道新野是寄居梁家里的,所以其间也有几次让二香来拜访秋华。大家彼此更熟识得多了。

  有一天薄暮,水村和新野在山岗上散步,二香在山上寻着了她家的黄牛,两手背在身后,牵了牛绳子,两脚踢了草里的小蚱蜢小虫儿,四处乱飞,低了头走路,看着这些虫儿,只管是嘻嘻的笑。偶然向前一看,见着于莫二人,便侧着身子向后一退,靠住了牛背站定了,向新野点了点头。新野笑道:“放牛是野孩子的事情,为什么二姑娘自己来?”

  二香笑道:“因为我家里就没有野孩子。”说着随手把牛绳拿了过来,在口里咬着,身子摆了两摆。水村笑道:“二姑娘这样姿势太好了,设若我照着这个样子画一张像,一定不错。”

  二香笑道:“于先生,我看到你屋子里的画不少,果然会画像吗?”

  水村道:“会画,设若你能够天天到我们那里去一趟,我就能照你的样子画一个像。不过要画得好,一天两天画不完的,你要有常性,天天到我家去,我就能够画好。”

  二香用手轻轻拍着脸,想了一想道:“天天去,怕不行,中间隔开一两天,行不行?”

  水村道:“那也可以,不过你不去,我就不能画,那是很耽误时候的了。”

  二香笑道:“画的像,我看过的,比照相还有趣,我一定画,明天早上我就来。”

  水村道:“你能来,我一定画。”

  当时约好了。水村回来,赶紧就预备画像的材料,因笑对新野道:“我有了这个法子,吸引她来,你可以多些接近她的机会了,这是可以谢我的呀!”

  新野虽谈不出什么来,心中自是十分高兴。画了两天,头部已经画了起来,到了第三日早上,二香又为自己来作模特儿,新野特别加敬,预先到厨房去要下一碗挂面给她吃。水村在外面屋子里接着她,说是一定要把像画成功,而且今天给像画衣服。只因他的话说得不甚明了,那在外面站定的桃枝,几乎是句句听成了错误,因之一怒而走。这在屋子里的水村,何尝梦到呢?

  当水村邀着二香进屋,让她远远站定,自己摆好了画具,对着二香一笔一笔画起来。画了二十分钟,二香连连摇着手笑:“今天不行,我要回去了。我瞒着家里走来的,心里只管跳,怕让爹知道了。你要是照我的这个样子画,一定画成一个害怕的样子。”

  水村见她不愿画,自也不能勉强,便笑:“你又何必害怕呢?画像并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令尊知道,也不要紧,我看倒不如索性告诉他,倒可以痛痛快快两三回就画完了。”

  二香笑道:“那也好,但是今天是来不及了。”说话时,自己向外走,顶头就碰到了新野,他笑着一点头道:“我猜你今天没有吃东西,就跑了来的。我亲自下厨房作了一碗挂面,请你吃。你吃了再走,行不行?”

  二香笑道:“怎么要你亲做给我吃呢?多难为情!”

  新野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客来了,主人总要请一请的。譬如于先生在你家也吃过东西,也是你亲手做的,他怎么不难为情呢?”

  二香想了一想,笑道:“因为你是请我一个人吃。”

  新野道:“我们自陪着你吃。水村,来,我们前面屋子吃面去。”

  水村笑着出来了,二香倒不能不跟着他一块儿去。到了前面屋子里,只见桌子上,三面放了三碗挂面,惟有正中的一碗面,浮面摆着三个荷包蛋。二香不肯坐上,在左方坐了。新野道:“你是客,你应当上坐。”

  二香摇了一摇头道:“不行,上面这一碗面,多了三个鸡蛋。”

  水村笑道:“这也就因为你是一个客。你若不坐上,我们不让你走。”

  二香向上一移座位,笑道:“我就坐了。”说时,将筷子夹了鸡蛋,连汤带面,水淋淋的,每人碗里放下一个,还将筷子按了一按道:“设若你们不吃,我也就不吃。”

  大家一笑,只好陪着她吃。她只吃了半碗面,站起来就向外走。新野追了出来,笑问道:“为什么不吃完就走呢?”

  二香道:“我今天早上,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出去久了,我爹追问起来,我不好答应。”

  新野道:“我们是朋友,来往一两回,也不要紧。”

  二香摇摇头道:“男女怎能交朋友?只我爹和你们是朋友罢了。”

  她说着,很快的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莫新野来不及送,也只好算了。

  二香走回家,只见屋门外柳树下,放了一辆自行车,一个时鬓姑娘在路口上和父亲说话,似乎是迷失路途,在那里问路。心想父亲或者没留神自己到那里去了,便慢慢的走向前。不料到了门口,父亲立刻将脸色一变,问道:“一大早上,就不看见你的人影,你那里去了?”

  二香红了脸道:“我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呀!不过在菜园里浇水。”

  她父亲丁有才且不驳她这话,只向她的浑身上下看去。只见她衣襟上挂了许多条挂面,而且斑斑点点,还有许多汤汁,因用手指着道:“菜园里钻出挂面来吗?我看见你在山头那边翻过来的,一定是到梁家去了。他家梁先生夫妻都不在家,你一天跑去几趟作什么?”

  二香被父亲指出证据出来,已无可狡赖了,便低了头道:“你请人家也吃过,人家昨天就说了请我,我怎能不去吃呢?我就为的怕你骂,只吃了半碗面就跑回来了。你不信你去问问他,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丁有才笑道:“只要真是人家请你,那倒也罢了。下午我再去谢谢他。以后人家要给了你什么,你要回来告诉我,我才好领人家这一分人情呀。”

  二香笑道:“那先生还叫我天天到他那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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