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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水村想了一想,笑道:“原因不是这样简单。”

  但是当他这样踌躇的时候,茶房以为他是找不到座位,早掀起一条门帘子,让他们进房间去。这不好意思再缩转去,只得进了房,这里正和万有光吃饭的地方隔壁。二人要菜要酒,都不敢高声说话,只是相视微笑坐着。

  至于那边屋子里,恰在情形相反之下,大家谈笑风生。只听见桃枝道:“柏先生,以后你就多帮上秦老板一点忙罢。她为人很老实的,不象我这样,你不敢领教。”

  接着便有一个人笑道:“我怎么要不敢领教?要领教,也不行了,你已经对万行长说了,叫他打算讨你,就要努力。你明明当面告诉我们了,我难道还那样不知趣,去和万行长作情敌。而且我也没有一样事情敢和万行长比赛呀。我看你和万行长这一段好事,总会成就的。你想,你已经教他努力,明明给了他的机会了,他还有个不努力的吗?”

  水村听了这话,手上端了一只酒杯子,简直举不到口里去,只是呆听着。桃枝道:“你不要管我的事,究竟我托你帮秦老板忙的话,怎么样呢?”

  那人道:“当然尽力,慢说还有李老板介绍,就是我听了秦老板几回戏,很觉得不错,也打算点她几个戏了。”

  又有人道:“几个戏不行,非多多的不可,而且还要常来。我当面要求一下,回头请李老板陪着你到我们旅馆里去坐坐,行不行?”

  只听到桃枝抢着答道:“行,有什么不行?我陪着你去,我陪着你回来。小香,你看怎么样?”

  小香道:“有你陪着,我还有什么不能去?”

  水村听这话,好象用了很大的力,将杯子向上一举,骨都一声,把一口酒喝了下去。然后向太湖摆一摆手道:“不要听了,我们吃我们的罢。”说毕,他果然不听,低了头喝酒吃菜。太湖究竟不能一句不听,时常发出一种冷笑。他们的酒菜,吃喝到一半的时候,隔壁屋子一阵笑语喧哗,接着一阵鞋子踏着楼板,其声橐橐,大家都走了。在门帘子缝里正好看见两个艳装的女子,夹在几个男子中间走过去。太湖笑道:“这是我们第二次受刺激了,你对于歌女的观念,现在怎样呢?”

  水村道:“总可以原谅的,你想,人家不敷衍这些阔老,有那个送那种冤枉钱去点戏?”

  太湖道:“这上馆子吃饭一件事,我们当然原谅的。不过她们唱完了戏,还要到人家旅馆里去,这可有点不对。”

  水村道:“你没有听见她说,陪着秦小香去,陪着秦小香回来吗?”

  太湖道:“自然是陪着回来,今天半夜也是回来,明天天亮也是回来,究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呢?”

  水村道:“就是明天回来,在旅馆里过一夜,那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从前她们两人,不是在我们那里住过一夜吗?我们又能说人家有什么不好的行动呢?”

  太湖道:“你这话,表面是很对的,不过骨子里,恐伯不能象我们所猜的那样干净吧?”

  水村道:“不干净又怎样?我们也无法干涉人家。蛤蜊到口心无碍,我们不要谈罢。”说毕,又一口喝了一大杯酒。太湖见水村脸上红红的,酒喝得似乎有些过量了,便笑道:“你酒喝得不少,今天睡在照相馆里,不要回夕照寺去罢。”

  水村摇摇头道:“不要紧,你以为我把酒喝醉了吗?酒醉心里明,喝醉了,我也可以走回家去。”

  太湖道:“还有一层,我们两个人,合起来只有三块钱,酒喝多了,也许会超过三块钱,会起帐来,还是叫馆子里派人跟我们去拿呢?还是把人在这里作押帐呢?”

  水村笑道:“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不能喝了。”

  将手按住了杯子,向桌子中间一推,马上就叫茶房拿饭来。吃完了饭,人站了起来,未免晃动了两下,手按着桌子。只见太湖拿了一张小帐单子,十分现出踌躇的样子,坐在那里看,因随便的问道:“多少钱?”

  太湖笑道:“不算贵,四元二角,这回你不要客气,由我会东了。”

  因问茶房道:“你应该认得我,我就是这里美化照相馆,你派人和我一路到店里去拿钱。”

  茶房听说他身上掏不出钱来,很是不高兴,不过这美化照相馆,就在斜对门,跟着去拿钱,倒也无所谓,就答应好吧两个字。于是太湖和水村很难为情的走出了酒馆,身后跟着小徒弟,伸手暗中牵住了太湖的一角衣襟,一路到照相馆来。

  真是事不凑巧,帐房先生出门去,已经锁上了钱柜子,除了身上所有,还差一块二角钱的酒帐而外,另外还差三四角钱小费。太湖因对徒弟道:“我是照相馆的先生,你总可以相信了,帐房不在家,钱拿不出来,你先拿三块钱回去,其余的,明天上午,我连小费一块送过去。”

  小徒弟道:“不行,这位同你去吃饭的先生,他出一块多钱也不要紧,也不一定要你会东呀。”

  水村听他这话,一摸自己衣袋里,只有十几个小铜板,被小徒弟一问,下面这一句话简直说不出来。只望着那小孩子,微笑一笑,太湖跟到屋里去,把他那装照相机的皮盒子拿了出来,交到小徒弟手上道:“这个盒子完全是真皮的,不管值多少钱,押两块钱总不止。你先拿回去交柜作押帐,我明天拿钱来取,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那学徒已经得了三块钱,又知道太湖是这里的人,也就将皮匣子接受,鼓着嘴道:“我拿回去交柜,柜上不要,我是要拿回来的。”说毕,挺着胸走了。水村对太湖道:“这真是对不住,我喝酒喝过量了,闹出这样一个大笑话。”

  太湖道:“不要急,我们就是没有饭馆子里人找上门来要钱,也知道我们是个穷光蛋呀,有了这笑话,也不过表现我们蛋光穷罢了。”

  店里徒弟店伙都笑了。

  水村本不愿在照像馆住,因对太湖道:“你是来邀我听戏的,现在有听戏的豪兴,也没有听戏的闲钱,我可以回去了。”说毕,抽身就向外走。太湖在后面追上来道:“小于,这个你可不能胡来,路这样子多,你又有了七八分醉意……”

  但是他对于太湖的话,只当没有听到,这里话不曾说完,他已走得很远的了。太湖想着,他别处还有朋友,照相馆里有了这个笑话,他或者不好意思住下,那也只好让他去了。他在路上走着,酒果然有点向上涌。忽然一阵叫好鼓掌之声,随着丝竹歌唱之音,向耳边送来,抬头一看,正是六朝居。心想,我何妨上楼去看看,今天在雨花春请桃枝吃饭的,究竟来没有来?心里想着,那两只脚,就不期然而然的踏上了楼梯。当他一走上楼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个四处招待来宾的堂倌,一见水村,就笑嘻嘻的迎上前道:“就是一位吗?台口上有好地方。”

  水村一抬头,桃枝恰好是出台,那台口上一张长桌,围了五六个人,齐齐的喝了一声彩。桃枝那双灵活而又明亮的眼睛,正向那长桌子面前一转,并没有注意到楼口上有了一个新茶客上来。水村向后退了一步,向堂倌点点头道:“我是找人的,人并不在这里,我不坐了。”说毕他转身就下楼去,到了马路上,回转头来,向着楼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因之顺着大路,一步一步的向北城走。

  当他走上中山大道的时候,一轮明月,正在当头照着,糊里糊涂的一混,不知混到了夜间多早晚了。不过这大路越往北走,越是清幽,两边的野竹林子和长着草的坦地,让月亮一照,自有一种清净可爱之处。趁着酒兴,也忘了疲倦,眼里看到清净的月亮,脚下走着平坦的大道,心里想着曲折的事情,这三件事,让他忘了一切,只管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了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远,偶然向前一看,只觉一片白光,在面前晃动起来。定睛一看,嗳呀!原来走到下关扬子江边,这一片白色,乃是月亮照着江里的水色,化成一片。由夫子庙坐汽车到这里,也要二三十分钟,不明白自己一人走着路,何以会走到这地方来。身上并没有带钱,自然不能到旅馆去。就算带了钱,这样夜深,一个不带行李的孤人,旅馆里他也未必收容。如此看来,还只有掉转身去,更向清凉山走,拚了一晚不睡觉,也总可以走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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