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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梅芬道:“是一条花绸手绢吗?对了,我就是那天失落的,以为总落在浦口站上哩。”

  水村道:“我没有敢弄脏,可惜先在家里没有想起,不然,我可以找出来奉还。”

  梅芬笑道:“不必了。我不象别人,自己用的手绢,不许落到别人手里去的。身外之物,无非是在各人手里传来传去,存在于先生那里,就在那里罢,何必要退还我。有人说,女子的东西,不能落到男人手里去。我不懂这个原因,为什么不能呢?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在乎这上头。譬如说,我那条手绢在于先生那里,于先生又能对我说些什么呢?”

  桂芳笑着低声道:“疯子,你又开了留声机器了。”

  梅芬笑道:“不是我疯,我也不过解说这个不可解的理罢了。于先生,你不必再送了。我有闲再来看你。”

  水村道:“可借李女士的令亲那里,是不便去的,不然……”

  梅芬笑道:“并不是不便去,不过我不愿意你去,我既不愿意你去,你也不必奇怪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交朋友只重精神,不在形式上。好在我有时候也有空,有空我就会来拜访你。”

  那两个车夫听到说她们不走了,已经将车子拉上前,停在她二人脚下;她二人顺脚登上车去,各点了一个头,那车子就拉着走了。车子拉到了许多远,她回过头来看,见水村还站在一个高墩上望着,就伸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招了两招,看她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大有了解他在这里站着的意味在内。水村更是看得有味,直等两乘车子都看不见了,才顺着原路,一步一步走回来。心想这个女子,虽然也不免有点放荡,但是在放荡之中,直觉得爽快,并不觉得她刁滑,这是和一般浪漫女子所不同的。现在女学界里面,有一些把人生看得透澈了的分子,也是涉于浪漫一流,她们的目的,便是及时行乐,男子所可取乐的,女子也可以取乐。大概李梅芬也就是这一流人了。心里想着,不觉走到夕照寺门口。这里已不是小石板铺的路,乃是沙土小径。在这小路上,由里向外,一路踏着那六寸圆幅的脚印,这便是梅芬刚才在沙土上踏着留下来的了。

  低了头,端详着这脚印,一个一个的看了去,不知不觉之间穿入了竹林。猛然一抬头,却有一堵墙抵住了面前,已是没有路了。自己也好笑起来,我这人有点发呆了,人已去远了,在这里观察人家的足迹作什么?缓步走回屋子,找了一本书看看。无奈上街去的人,一个也不曾回来,独坐在屋子里,未免闷得慌,依然再走出园子来,在竹林子里散步。但一到外面,就看到了梅芬的足印,由这足印,便想到了她的人,和她所说的话。心里想着,我曾想到她为什么在轮渡上遇到了我,就那样表示同情呢?原来为的是她父亲,也是一个不得意的画家。听她的话,她是极了解艺术家之苦处的。她能了解一般人,自然能了解我。先站在脚印边,低了头看得出神,后来就蹲了下去,用一个指头,在那脚印之外,只管画着圈圈,一个画得不能画了,复又去画第二个。

  正在画的得意,忽然有人哈哈大笑一声,抬头一看,却是莫新野、李太湖站在身后。连忙站起来笑道:“为什么突然发笑?这一下子让我吃惊不小。”

  李太湖道:“我们看了好久了,你只管对着地下打圈圈,那是什么缘故?”

  水村笑道:“这是我一段秘密,不能告诉你。”

  新野笑道:“这个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圈圈者,范围也。老画圈圈者,表示重重叠叠,逃不出来也。范围虽多,不过是名利和爱情。名利两个字,在你现在不会有什么感触的,这样的颠之倒之,我想一定是为了爱情。”

  水村也不说什么,和他们一同进了屋子。一进门,新野看到堂屋里桌上,放了许多礼物,便问是那里来的,水村笑着将二位女士来了的话,说了一遍。太湖猛然抬起手来,在头上打了两个爆栗,唉了一声。水村笑道:“唉什么,你觉得失了一个机会吗?”

  太湖道:“倒不悔不该出去,悔不该抄小路回来。若是走大路,在路上就碰到了她了。”

  水村道:“碰到了她又怎么样呢?”

  太湖道:“你陪着她们谈了一阵,又怎么样呢?”

  新野道:“你不用争,只可惜你见了女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水村道:“他们夫妻二人还没回来,你们找路子找着没有?”

  新野两手一扬,肩膀一耸道:“我没有办法。太湖找了一个位置,一个大照相馆请他去当摄影师,每月四十块钱。只是有一层,他怕离开了这里,以后就会不到那秦女士了。”

  水村道:“不要紧啦,我可以帮他的忙呀,请我吃一餐罢。”

  门外有人答道:“请你吃一餐,东西预备好了。”说着话,秋山手上提了一只麻布袋进来,一见有两瓶酒放在桌上,笑道:“好极了,我们今天晚上一醉解千愁罢。那里来的酒?”

  水村告诉了他,他笑道:“这年头,还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好哇,叨扰她的酒。”

  他一面说,一面在麻布袋里伸手一掏,掏出一只卤鸭子,举着高高的,卷着舌头学南京话道:“好肥的鸾京药子。”

  放下鸭子,又大大小小的,搬出许多干荷叶包来,笑道:“我们的晚餐,是卤鸭子下酒,黄花木耳炒肉丝煮面。”

  新野道:“你这样大干,今天把稿子卖了吗?”

  秋山笑道:“卖稿子吗?再见罢。走了好几家报馆,他们的编辑先生,一看题目,就不中意,说是谈爱情的稿子,收得太多了。跑了半天,买卖不就。路上遇到了我夫人由绣货公司回来,也是让人挑了眼,他们嫌定价太贵,不肯用现钱收下,让我们存在那里卖,卖完了再拿钱。她一生气,决裂了。两张刺绣画,在当铺里当了十分之一的价钱,得了六块大洋。我分下来三块,买了这东西来,我们权且大嚼一顿。秋华去买米去了。钱用完了再说,天下不会真饿死多少人。”说着,将酒瓶子塞子拔开一只,嗅了一嗅,大笑起来。他一笑,大家也笑,好象不知道是用当来的钱似的。过了一会,秋华果然买了一袋米回来,晚饭有得吃了,大家更是乐得忘其所以。

  到了晚餐的时候,送来的两瓶酒都喝光了,大家醉态醺醺的时侯,都去睡觉了。水村次日起来时,秋山已经和两个工友,到菜园子里挖菜去了。漱洗过了时,只见秋山糊满了两手的泥,流着一头黄汗进来。水村笑道:“昨天晚上那样乐,今天又这样累,我也不过意。我今天也去找找我的朋友,寻一条卖画的路子。”

  秋山笑道:“你,一个不见经传的画家,想卖画吗?不要去寻找失望吧。今天的菜,大概又可以卖四五块钱,我们这些人,够吃四五天了。”

  水村笑道:“失望也不要紧,至多是保留着现在穷光蛋的身分,不会再降一级的了。”

  秋山觉得他的话是对的,也不去拦阻他了。

  吃过了午饭,水村便到韩求是的寓所里去找他。今天是个星期六,照例衙门里是提早散值。韩求是在京,是住在一家旅馆里,花了三十元一月的租金,租了一间半中半西的楼房。屋子里连书架,写字桌,箱柜,床帐,都设备完全了,似乎卧室书房客厅,都在这里的了。这时,求是正将自己穿的西服,放在床上,叠得平平的,然后放到箱子里去。床面前楼板上放着两双皮鞋,一盒鞋油,还有一块布条,似乎是预备着擦鞋子了。水村由茶房引进房里来,求是正忙着收拾桌子,因笑道:“不恭得很,屋子里糟得太乱了。”

  忙请他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水村笑道:“一个部里的秘书,起居是这样的简陋?”

  求是道:“南京生活程度太高了,不简陋不行。惟其是这样,所以我在家里坐不住,终日在街上鬼混。你来了很好,在这里谈谈,省得我出去。”

  水村听说他有工夫,甚喜,便把来意慢慢对他说了。求是道:“此地的阔人,也不少玩字画的,我替你留心罢。”

  由此,二人便谈到了南京官场的情形,求是自然是知道清楚一点,谈得有趣,水村听了又要听。等到谈完,天色已经黑了,求是便要他同去吃馆子。

  这馆子前后,就有好几家清唱的茶馆,二人在馆子里吃饭,一阵阵的锣鼓弦管之声,只管送入耳鼓。水村笑道:“这条街很热闹呀。真个是歌舞升平呢。”

  求是笑道:“你想去瞻仰瞻仰吗?你一个艺术家,到处都应该求些印象,这地方似乎不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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