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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战后寻欢儿女供鱼肉 醉中划策家乡付劫灰(3)


  两个随从兵身上都带有匣子炮的,转身就向屋子里一冲,只见他两个人一个挽着罗绍文的一只胳膊拖了出来。那个姑娘看见人家把她父亲拖了出来,她见事不妙,也就横了身子向外一冲。但是房门旁边也早有两个兵把守,见她要抢出来,同时四只手向前一拦把她拦了进去,抢着把门向外反带上了。那姑娘在屋子里头,轰通轰通两手捶得房门乱响,又哭又喊。罗绍文被两个兵拖到堂屋中间,一扯身子挣扎脱了,气吁吁地向霍仁敏望着道:“你要杀我吗?杀就杀吧,我就不要这条老命了!”

  王参谋向前一步,将他的袖子一扯道:“老先生,你是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师长待你父女不错,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固执?你想新姑爷和姑娘在一处说话,把你一个丈人夹在中间,那算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就向着罗绍文一笑,而且连连将肩膀扛了几下。罗绍文见他那么鼻子勾嘴的雷公脸上,笑着裂出了许多斜纹,在阴狠的当中又显出一层轻薄的样子来,不由得瞪了两只眼望了他道:“你枉自做了一个军官,会说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来!你没有儿女也有姊妹,也有姑母,愿意这样去受人家的欺侮吗?我也不要这条老命了!”

  说着身子一横,将头偏着低下去向霍仁敏当胸直撞了过来。王参谋看到,伸手在后面一抓,将他的脊梁衣缝抓住。他势子去得猛,脚下虚了,上身被人抓住,人就向前一栽。几个随从兵抢了过来,拥着将罗绍文抓住,推推拥拥把他送到堂屋外面去。王参谋就向霍仁敏拱拱手道:“师长,你快请进去吧!进去把房门一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毕,又向霍仁敏咧嘴露牙一笑,手可是向屋子里一指。霍仁敏到了这个关头,原来打算用的那层水磨工夫现在料着万万用不上,伸手拍了一下头,表示他再下这番决心,就一转身躯推着房门进去了。

  他进房之后,接着就把房门关上。堂屋里还有两个随从兵,料着这事不是三言二语可以解决的,一边一个紧紧守在门外靠门框站定,不肯离开。先听到屋子里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木壁响、桌子椅子响、桌上茶杯响,又是人手扑打响,屋子里闹得十分厉害,又听到那姑娘气吁吁地叫喊着道:“强盗!贼!我不要命了!我不要命了!打……打……打死你!”

  又听到霍仁敏哈哈笑着道:“小人儿,你不要性急,有话慢慢地说,反正我也不能薄待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呀,哎哟!你又掐我!”

  这种声音足足闹了有半个钟头,最后听到里面的木床轰通一下响,似是手扔了一件什么重大的东西到了上面去一般那姑娘已是不能喊叫,只有喘气和细微的哭声,到了最后,这细微的哭声也隐隐地不听到。似乎那女子的嘴巴已经有什么东西堆塞上了,声音发不出来。

  王参谋这时正找着伯坚在外面一个天井屋檐下坐着乘凉说闲话,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响到门口,那声音才告止住。王参谋道:“这大概是报告军情的来了。并没有什么枪炮声,难道XX兵还有什么动作吗?”

  说着话时,一个军官带了几个随从兵,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这是霍仁敏手下的杨团长,现在带了他的部下驻守东门一带城墙。在这星斗满天、月色无光的黑夜,敌人正好袭城,怎样可以含糊离开?他就情不自禁地先“呀”了一声,接着迎上前去握了他的手道:“杨团长何以这时候跑了来?”

  他向王参谋看了一看道:“我得见师长请一请示。我们派出城去的侦探回来报告:敌兵都向城南角上移动,怕是要在那方面攻城。万旅长说:东南角的城墙矮怕是不好守。最好我们是先偷出城去,在他后面包抄,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王参谋道:“师长这时候正是有事,你稍等一等,让我进去和你说说看。”

  王参谋走到内层堂屋里,只见守卫的两个卫兵已不在房门边站着,靠在屋檐下的花格子门边喁喁谈话,而且谈得很有劲,虽是有人来了,他们也并不理会。王参谋觉得若是不作声走到身边去,这两个傻瓜也不会知道,远远地咳嗽了两声,那两个兵抱了枪一抖颤,还“哎呀”了一声,王参谋道:“师长已经睡觉了吗?”

  兵道:“可不晓得。我们原在堂屋里守卫,刚才师长喝着把我们轰出来了。”

  王参谋道:“哦,这样子说师长大概还是没有睡着,你们上前去报告一声,就说是我来了。”

  两个护兵听了这话,彼此对望了一望,谁也不肯说去。王参谋一想,师长正在高兴的时候,这两个小兵如何敢上前去说话?这杨团长所报告城外的情形,已是十分危险,又不能耽搁。只得大了胆子走到堂屋里去,不过他虽自己鼓着勇气,但是一到堂屋中间之后,他这勇气自然而然地就挫败下去,要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退回去,自己也有些不乐意,于是轻轻地向着房门咳嗽了两声。这两声咳嗽,等于泄了两下气,霍仁敏一点也不听到。王参谋站了一站,依然没有回音,回头看时那杨团长也跟了进来,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大大地放着脚步,轻轻悄悄走进堂屋来,张了大嘴望着王参谋,那意思就是问“怎么样了?”

  王参谋握了他的手摇了一摇头低声道:“这事简直不行,师长大概是睡着了。”

  杨团长道:“这事情太重大了,就算师长睡着了,我们宁可担一点不是也要报告一声。要不然,敌兵真进攻城来了,那责任更重大了!”

  王参谋一想,此话也对。于是向着屋子里轻轻叫了一声“师长”这两个字,由嘴唇皮中变成一阵轻风透了出去,哪里叫动得了隔壁屋子里的人?但是这两个字既然吐出去了,王参谋的胆子就大得多,把嗓子提了一提,又叫了一声“师长”。因为这次是大声叫出去的,师长听见了理会也好不理会也好,自己已是闯了祸了。挽回也是来不及,索兴大着嗓子再喊两声,得罪就得罪个够。他如此想着,于是又走近一步,靠了房门向着屋子里连连叫了两声“师长”。这两声“师长”算是让他把霍仁敏叫应了,他就问道:“你们这班人真是不开窍,在这个时候怎么只管一遍两遍的来找我麻烦!”

  王参谋隔着门道:“杨团长来了,有军事要报告。”

  霍仁敏道:“有什么要紧的事!难道一个人吃饭拉屎睡,都不让我一个人自在?”

  王参谋听了这话,算碰了一个特别加大的钉子,若是退回去不说,但城外的军事却实在紧要,若是再说;惹着师长生了气,说不定他会军法从事。在堂屋里踌躇了一会子,不知如何是好,杨团长皱了眉道:“我的天!你怎么不说XX兵快要进城了?”

  王参谋见他一个人急得直在屋子里打圈圈,只管抬起手来摸额头上的汗,另一只手拿了军帽,却当扇子摇着,他一想:这也不一定是杨团长一个人的事,假使城破了,做军官的人都不免一死。于是大着胆子又向房门大叫道:“师长,师长,杨团长,有重要的军事报告。”

  霍仁敏道:“有什么军事报告,叫他就说吧。”

  杨团长见师长并不开房门,只得隔着门将刚才对王参谋说的话。又重叙了一遍。霍仁敏道:“这也用不着报告,好好儿地守着城就得了。他们合起来不过一二百人,你们还堵不住他吗?”

  杨团长虽没见师长的面,总算得了一道命令,在这里久等候似乎也等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把这话回报旅长去了。然而杨团长还没有出门,刘团长又来了,他匆匆地走进来第一句就向王参谋道:“师长呢?城外情形紧张得很!”

  王参谋道:“师长睡觉了。”

  刘团长将头一摆道:“那不行!”

  王参谋道:“不行又怎么样?还能够把师长请起来吗!”

  刘团长是张酒糟脸,鼻子上许多大小红泡,他只一急红泡上挤出汗浆来,这面相非常难看。翻了大厚嘴唇皮,口里结着舌道:“那……那……怎办?”

  王参谋道:“你又不说何原因,只是着急,我们又知道怎么办呢?”

  这一句话未了时,拍拍有了两下枪响,接着枪声连响就不断了。”

  这时,房门卜通一声开着,霍仁敏光了一双赤脚,敞着胸面前一排短褂子纽扣跳了出来。声音随着人出来,问道:“怎么样了?东南角上动了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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