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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这留养院本是社会捐钱立的慈善机关,并不受什么政治机关管辖,关起大门来,自是一个天下。黄院长到天津去了,院里就是堂监为大,牛太太又是受了黄院长面谕的,代理院长事务,所以这两天,牛太太的威风,更了不得,一到了院里,便风雷火炮似的,把要办的事情,很痛快地一下子就办完了。到了最后,就叫,人把冯玉如传了来问话,玉如一听是牛太太传话,知道就是前天说的那一件事,心里便计划着要怎样地回答。慢慢地走到了办公室,看牛太太脸上笑嘻嘻的,一点怒容也没有,倒放了三分心,便问道:“堂监叫我有什么事?我的病还没有大好呢。”

  牛太太笑道:“你也别机灵过了分了,我叫你来,并不是要你做事,你干吗先说着有病封了门?”

  玉如皱眉道:“实在是病没有好,并不是说假话,我怕要躺下了。”

  牛太太道:“躺下不躺下,那没有关系,只要你一句话就行了。”

  玉如更明白了,但是依然装成不知道,故意笑道:“我这人说话算什么呀,倒只要我一句话。”

  牛太太道:“可不是?就只要你一句话吗?前天我给你看的那张相片,你看那人的人才如何?”

  玉如道:“哦!堂监说的是这一件事。”

  说到这里,脸色就是一怔,然后又道:“堂监介绍的人,我哪敢驳回呢?可是在堂监说话的前一天,院长也介绍一个人了,你和院长的命令,我都得听,我只有一个人,叫我怎么办呢?再说,院长介绍的那个人,昨天也来过一次了。”

  牛太太道:“这个我知道,我已经由办事员的报告单子上看过了。他来过了就来过了,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都有领女生的人来的,这又算什么?难道来了一趟,人就算是他的吗?”

  玉如低了头,低低地说道:“我已经答应他了。”

  牛太太道:“唁,你这孩子粗心,我听说是个野鸡教员,并没有一定的职务,产业更不必说了。你别瞧他身上穿得漂亮,我怕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一套而外,什么也就没有了。跟着这种人,一辈子是穿在身上,吃在肚里,过那飘流的生活,今天晚上上了床,还不知道明天的早饭米在什么地方,乃是常事,你这样冒昧答应下来,将来可仔细后悔呢。”

  玉如一听,心里就觉有些愤愤不平,不过她是一个代理院长,对于女生的婚姻,她就能做九成主。她只要说一声无一定职业,或者无赡养家室能力,马上就可以取消。因之默然着许久不做声,低了头,站在一边,只管是要向后面退了去,停一会儿,脚向后移一点。牛太太道:“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你不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样不懂事,以为只要出了院去,就得着自由了。出院以后,终身的日子很长很远,可没有顾虑到了。我说这话,完全为的你好,而且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才肯说这话,若是第二个人,我才管不着呢。你这也应该回答我了。”

  玉如心里想定了,忽然一抬头道:“堂监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我嫁那个裁缝吗?你就直说吧,何必绕着弯子说出来呢。”

  牛太太不料她倒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来抵抗,便道:“难道一个手艺人还配你不上吗?”

  玉如道:“我不敢说配不上,但是我的志愿,愿嫁一个读书的人。你若是爱我,你一定把我这段婚姻凑成功。你若是要我嫁那个裁缝,我情愿在留养院里守一辈子也不出去。”

  说着,把脸绷得紧紧的,偏了头,望着窗户外。

  牛太太道:“好哇!我和你好好地商量,你倒不给我面子,和我硬挺起来。”

  玉如望了窗子外,很淡地答道:“婚姻大事,不能做人情,讲面子。”

  牛太太看那样子,就是极端地抵抗,咚的一声,将桌子一拍,便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吗?那姓江的固然不成问题,我非把他的资格取消不可。就是你,我也一定要你嫁王裁缝。”

  玉如红着脸道:“牛太太,这是慈善机关,趁着院长不在这里,你要把势力来压制人,把我的身子去送礼吗?”

  牛太太道:“你这贱丫头,倒来冲犯我,我要叫人打你的手心!”

  她说一句,将手在桌子上拍一下,同时脚也在地上一顿。

  外面两个女办事员和三四个女看守,听到屋子里大闹,都跑进来了。牛太太发了疯似的,跑到里边屋子里去,拿了一条短板子,向地下一掷,望着看守们道:“将这贱丫头重重地给我打一百手心!”

  玉如哭着道:“打是尽管让你打,打死了我,也是不嫁那王裁缝的!”

  大家都骂玉如道:“你这孩子发了狂吗?怎么和堂监对吵起来?”

  牛太太道:“你们别和她说,先给我打,打!”

  说着,又拍了几下桌子。女办事员讲情道:“监念她往日还好,饶她一次吧!”

  牛太太道:“不行,非打不可!”

  大家又道:“这顿打,暂时记着,等她自己去想想,回头再来和堂监赔罪。”

  牛太太道:“让她回房去吗?没有那便宜的事,把她锁到黑屋子里去,饿她一天,看她愿不愿在留养院住一辈子?”

  几个看守,得了这句话的机会,不问三七二十一,连推带送,将玉如推出房门去了。依着几个看守,就要把玉如送到她自己屋子里去。玉如道:“不行,堂监说,要把我送到黑屋子里去,我一定得遵命到那里去,省得她回头看我没有去,给我罪上加罪。我在院长没有回来以前,我情愿在黑屋子里躲着不出来。”

  有人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和堂监拼上吗?”

  邓看守知道玉如这一段姻缘,她说情愿到黑屋子里去,那就是躲牛太太的雌威。等到院长回来了,依然可以进行江家那头亲事。便道:“堂监气大了,让玉如到黑屋子里去坐一半天,那也不要紧。”

  大家见玉如自己愿意,邓看守又赞成,也就附和着,将玉如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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