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开门雪尚飘 | 上页 下页


  佩芬摇摇头道:“不为什么。我原来是有一团豪兴的,这豪兴减退了,我也就不愿去赶这份热闹了。”

  谨之听了她这口气,似乎还是嫌着她自己没有衣服,没有装饰,这话是不能再向下提的,也就不作声了。星期六这天谨之索性不提,自去上班。这天,天气变了。满天乌云密布,不见一点阳光,长空全是阴沉沉的,西北风风力十分大,可是迎面吹来,向人头颈脖子上直射冷箭,皮肤是像那钝的剃刀,在慢慢修刮着。谨之中午下班回来,他想到天气这样冷,也许太太是不去吃这餐喜酒的。他缓缓的走回家,到了胡同口上,遇到一辆乳白色的新型坐车,非常的耀眼,抬头看时,车子里坐着两位摩登女士。其中一位穿灰背大衣的,就是自己太太。小贝贝站在车厢子里,早看到走路的爸爸了,隔了玻璃窗,只管向车子外招手。谨之只能笑一笑,那车子很快的过去了。谨之心想,太太说是不去吃喜酒的话,那完全是欺骗的。三点钟的婚礼,现在十二点多钟,她就坐着人家的汽车走了。他情不自禁的咳了一声,垂着头走回家去。到了家里,屋子里还敞着呢,房东家里的那个李妈,正在屋子里正中炉子上,给他煮着一白铁锅的饭呢。看到他来了,便笑道:“胡先生,你回来得这样早,你也喝喜酒去吗?”

  谨之摇摇头笑道:“那结婚的新娘子,是我太太的同学,与我无干。其实是不是她同学,我也不大明白,半年以前,她们才认识的。人家在北京饭店那样阔的地方结婚,我这样一身寒酸跑去赶那热闹干什么。”

  他说着,脱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那套粗呢制服。真的是有些寒酸,在他两只袖子下面,都有点麻花了。他把大衣抛在椅子上,伸着手在炉子火焰头上搓着,身子打了两个寒噤,连说了两句好冷。李妈笑道:“胡先生,你别有钱尽装饰太太,自己也弄点穿的呀。你太太那件灰鼠大衣,据我们太太说,够买一屋子白面的。”

  谨之笑道:“我们太太也说得太夸张了一点。而且我也买不起这样一件大衣。我有买那皮大衣的钱。我不会买几袋子白面呀?那是我太太借来的。”

  李妈道:“不呀。刚才你们家里来的那位女太太,还只说你太太这件大衣买得便宜呢。”

  谨之道:“当然她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是借来的。你借了衣服来装面子,愿意告诉人家真话吗?”

  李妈笑道:“我们哪里去借皮大衣呀?可是胡先生怎么又肯告诉我们真话呢?”

  谨之道:“你不懂这个。你不用问了。”

  李妈碰了他这个钉子,自己就不再问。

  谨之有了李妈帮忙,在家里从容单独的吃这顿午饭。似乎和太太在一处吃饭有点滋味不同。他想着太太并没有吃东西出去,难道饿到下午四点多钟去吃喜酒?她是不肯委屈的人,决不如此。可能那位坐汽车来接她的太太,就要请她去吃顿小馆,还上头等馆子呢。他捧了饭碗,对桌子上一碗白菜煮豆腐,一碟盐水疙瘩丝,有点出神。

  假如太太在家里,对于这样的菜,她是吃不下饭去的,至少得炒三个鸡蛋。自己是将就了,倒每天吃半餐糙粮,于愿足矣。那就是说吃白米白面的时候,搭着吃两个窝头。为了搭着吃窝头,也和太太别扭过不少。家里窝头是做了,结果是先生包圆儿,五斤棒子面,买回来半个月,还没有吃完。这有什么法子和别扭的,人家有好朋友,好女同学,家里没吃好穿,女友女同学所以帮助她。她这时,大概是吃着清炒虾仁干烧鲫鱼那些江苏菜吧?他想到这时候,筷子挑起菜碗里一小块豆腐,倒像是一块红烧蹄膀。然而挑到嘴里吃时,究竟是豆腐,他哎着长叹了一声。在他这长叹声中,恰好是李妈又进来了,她站着呆望了他一下,笑道:“胡先生,你放着鱼翅海参的喜酒不吃,只管在这里叹气吃豆腐,你这可想错了。”

  谨之瞪了她一眼,又摇了两摇头,但他并没有对这话加以辩白。

  吃过这顿简单的午饭,披上那件薄呢大衣,胡先生还是冒着寒气去上班。这时,天上的阴云更为密结,雾沉沉的,不露些光明的空隙。那街树杈桠的伸着空枝,向天上发着抖颤。胡先生将大衣领子扶起来,遮挡了颈子,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拼命的加快了步子走。他并不怕误了上班的时间,因为加快了步子走,身上可以暖和些。

  当他正要到机关门口的时候,自己的首长,正坐着汽车要走。他看到胡谨之,向他招了两招手。谨之走过去,站在汽车窗子外。首长移下车子上的玻璃,向他点了个头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公事,批交了田科长了。田科长会交给你办的。我要到北京饭店去,和人家证婚。你对田科长说,等我明日看过了再发出去吧。”

  胡谨之站着答应了他。但同时他心里想着,首长是到北京饭店去征婚,可能和太太参加的那个婚礼,是一样子事。这样看起来,今天,北京饭店这幕结婚典礼,是个盛会,那也就怪不得太太老早吵着要好衣服了。

  谨之自己这样解释着,莫名其妙又添了许多心事。他在办公室里办公的时候,不时的有一辆汽车,在幻想里过去,那汽车上就坐的是穿灰背大衣的胡太太。他终于是隐忍不下去了,他走到科长室里向科长请了三小时假。他也不讳言是应酬,要去参加北京饭店一个喜礼。科长并不困难,慨然答应了。胡先生穿上他那件半旧呢大衣,径直的奔向北京饭店。那巍峨的大楼面前,广场中停着几十辆汽车,私家的三轮车,都挤到大楼以外的角落里去了。他由汽车缝隙里挤着走到北京饭店门口,在那门框石柱子上,红纸大书黑字,是钱府孙府喜事。一个穿制服的人,正在那里被大部分人围着,打发车饭钱。就看那位打发车饭钱的先生,那身制服,比自己所穿的要干净整齐十倍。若说自己是位贺喜的,那未免见笑大方了。

  他站着踌躇了一会,但又转念一想,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就多了,我脸上也没有标出来贺喜的字样,谁又会认识我?他这一转念,就挺起了胸脯子,又走进去了。由大门里的大厅向西,正是川流不息的走着人。在西外厅的口上,摆下两张长桌,上面铺了雪白桌布,桌布上再展开粉红色的绫子,两圈圈人正围了那桌子,忙着签字。谨之站在人堆里看了看,无论男女,谁也比自己风光些。他想着,我签什么名?签上名去,正是在红绫子上多几个黑字,和人家并没有什么光荣。他在人家后面,挤着看了一会,也就走开。到了大礼堂,那礼台固然是花团锦簇,全被花篮包围着。就是大厅四周,也全是红色绸缎的喜幛遮盖了墙壁。两行大餐桌子上,已经铺好了刀叉杯碟。红男绿女,穿梭似的在这里来往。

  恰是这么些个来宾,胡谨之没有熟人。走近礼台,在那霓虹灯的大喜字光下,看了看桌上摆的银杯银盾,又看了几副喜联,很是感到无聊。见西边旁厅里,人也是很多,这就慢慢的踱到那边去。有间屋子,沙发上大半坐的是女宾,大概里面就是新娘休息室了。他伸头看了看,自己太太带着自己小姐,也都在座。太太身上,穿的不是那大脚丫头的短装,也不是借的那件绒袍子。是一件深绿色绒花料子的旗袍,胸前挂着一串珠圈,不问真假,也就够珠光宝气的了。就是贝贝,脱了她那件兔皮大衣,身上也穿一套崭新的紫绒童装。这些衣服,为寒家素所未有,难道全是借来的?这时围绕着太太的,也全是些艳装的贵妇,低头看了自己寒素,也不便向前去和太太打招呼,旁边有两扇玻璃门,身子一踅就闪到玻璃门里面去了。

  在这时候,自己机关里的首长,穿着一套细呢中山服,在胸襟前悬挂了一朵大喜花,下面坠了一张红绸条子,金字写着证婚人三个字。他笑着说:“我既是证婚人,得让我先见见新娘子。”

  跟随着他前后几个人,带笑的附和着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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