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开门雪尚飘 | 上页 下页


  谨之道:“昨晚上回来,开不了门,我把门搭钮给钮坏了,早上怕吵闹了街坊,没有给钉上,不敢离开家。”

  他说着话的时候,也是很正常的态度,不免向太太平视了去。太太把身上穿的那件旧皮大衣脱下,倒让胡先生吃了一惊,她不是平常穿的那件棉袍子了。改穿了大花朵黑地红章的短棉袄,下面是咖啡色的薄呢裤子,长长的两条腿。这让他想起一件事。十五年前在南京住家,家里有个小二子,就是没有出嫁的女佣工,就活是这个现形。北方人当年看不惯这装束,说是大腿丫头,不想太太摩登起来,变到了这个样子了。当年自己还小呢,对于家里那个小二子,也还觉得她干净伶俐,颇有好处。就是,在有时吃饱了饭偶作遐想,也这样想到,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短装小二子,那就令人增加生活兴趣不少。于今太太竟是兼有这个职务,倒不负所望。在他这偶然一点回忆,不由得对着太太噗哧一声笑了。

  佩芬问道:“你笑什么?以为我又动了你的钱做衣服?”

  谨之道:“不是不是。我觉得你这样的装束,更是娇小玲珑了。”

  佩芬一回头道:“别废话!娇小玲珑?你有这份资本,给你太太做这份行头吗?我这是借的张太太的。昨晚上在张太太家打牌,她做有好几套短装,都非常精致。她借了这套给我穿回来,让我做样子。”

  谨之一听,心里连叫了二十四个糟糕。那样皮大衣的公案,正不知道怎样去解决呢?多事的张太太,又拿衣服劝她改装。

  他心里计算着,便釜底抽薪的向太太笑道:“这短装在上海已经时兴两年多了。原因是上海无煤烧炉子。穿丝袜子的人受不了,才改长脚裤子。其实北平还是穿长衣服的好。”

  佩芬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赞成。你别害怕,我不要你做这个。皮大衣一件,你可得和我想法子。”

  说着,她一手牵了小贝贝,一手夹了旧皮大衣,走进卧室里去。胡先生对她后影,注视了一番,觉得她苗条的身材,披了满肩烫发,实在是妩媚极了。而太太一回身的时候,还有一阵香气袭人,这是用了张太太的上等化妆品放出来的芬芳。的确,太太是太年轻和美貌了,她应该有这上等的装饰。一个小公务员,有这样的好太太,实在可以自豪。他为这香气所引诱,跟着太太也进了卧室。正想向太太贡献两句媚词,却见太太的短衣襟钮扣缝里,放了两片红绿纸条。他忽然想到,这可能是舞场上的遗物,便微笑道:“昨晚上不是打牌,是跳舞去了吧?”

  佩芬正对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将梳子梳理着头发,便扭过头来,瞪了一眼道:“跳舞怎么着?那也是正当娱乐。”

  谨之对于太太跳舞这件事,极端的反对,他在没有结婚以前,也常常参加私家的舞会的,他很知道这个正当娱乐场合极容易出乱子。他立刻变了脸色道:“我在家里给你看门、自己烧火,自己做饭,连公事都不能去办。你整夜不归,在外面跳舞,成何体统?我胡谨之是好欺侮的。”

  说着,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心里一拍。

  佩芬见他急了,态度倒是和缓下来,沉静了道:“正大光明的参加人家一次舞会,有什么要紧。去的不是我一个人,一大汽车呢。有张先生张太太程先生,还有那个快结婚的孙小姐。”

  谨之道:“哪个程先生?”

  佩芬道:“你不认得的。你不用急,你打个电话去问问张先生就知道了。”

  谨之道:“我问什么?反正你是和我不认识的人,跳舞了一晚上。我什么话不用多说,我算哑吧吃黄连,有苦肚里知。”

  说着,他抓起墙壁上挂的大衣,穿了起来。将帽子拿在手里,板着一张通红而又发灰的脸子,就出门去了。他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为了不能给她做皮大衣,她就故意的这样气我,我偏不做皮大衣,看你闹到什么程度?难道还和我离婚吗?离婚就离婚,没关系,下他一百二十四个决心。他心里这样想着,脚就在地上顿了走。

  这是中午下班,胡先生就没有回家吃饭。下午也不回去,特意去拜访久不见面的同学。这位同学家境转好些,就请他吃晚饭。饭后谨之提议,打八圈小牌,消遣消遣,老同学找了两位邻居太太,也就凑成局面了。牌很小,谨之终场赢了几个钱,没上腰包,都送给主人家的女佣工了。时已夜深,就在这主人家中书房下榻,次日上班,中午还是不回去,下午改了个方向,跑到小同乡家里混了一宿。

  到了第三日,他坐在办公室里计划着,今天要到哪里去消磨这公余的时间。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却有了电话找他,他接过电话机,喂了一声,那边却是一位妇女的声音。谨之问着:“是哪一位?”

  对方答道:“你是胡先生吗?我姓张呀。”

  谨之道:“哦!张太太,好久不见,有什么事见教吗?”

  张太太说:“客气。张先生在家里呢,他说,胡先生下班了,请到舍下来谈谈,就请在舍下便饭。”

  谨之听这话音,就知道张太太为着什么事,便道:“张先生有事见教吗?下午下了班来,好不好?”

  张太太说:“不不!我们预备下几样菜了,胡先生不来,我们自己吃吗?”

  谨之听了这话,觉得人家是郑重其事。心里憋着这个家庭问题,当然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来转圜,便在电话里答应张太太这个约会。在十二点钟前后,胡先生到了张宅。他在门外一按门铃,门里就立刻有人答应着来了。似乎是早已预备好了的。他们家女佣工开了门,引着客人直奔上房。她在院子里就叫着:“胡先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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