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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3)


  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厨子在菜市买来的菜,由乡下人摘下来,预备得齐了,再送进城,送进城之后,由菜行分到菜市,在菜市还不定摆几天呢,然后才买回来。你别瞧它还新鲜,他们是把水浸的。几天工夫浸下来,把菜的鲜味儿,全浸没了。”

  燕西道:“这点小事,大嫂倒是这样留心。”

  佩芳笑道:“我留心的事多着呢,你别在我关夫子门前耍大刀就得了。要不然的话,你先一动手,我就明白了。”

  这样一说,倒弄得燕西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我倒不是一早就吵你。你不是说,家庭美术研究社你也要加入吗?现在离着不过十来天了,各人的作品得早些送去。人家会里和我催了好几回了。我是约了今天晚晌回来,回人家的信,若是这时候不来找你,回头你出去了,我又碰不着了。”

  佩芳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忙?”

  燕西道:“实在没有日子了,混混又是一天,混混又是一天,一转眼就到期了。你们做事因循惯的,我不能不下劲地催。”

  佩芳道:“我又什么事因循了?你说!”

  燕西道:“就说美术会这件事罢,我先头和你们说了,你们都很高兴,个个都愿意干。现在快一个月了,也不见你们的作品在什么地方?一说起来,就说时间还早啦,忙什么?俄延到现在,连这桩事都忘了,还说不因循呢?”

  佩芳道:“现在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吗?你别忙,我准两个礼拜内交你东西,你看怎么样?”

  燕西道:“那样就好。我晚上就这样回人的信,可别让我栽跟头啦!”

  燕西说着,便走了,走到月亮门前,回转头来笑道:“过两个礼拜瞧。”

  佩芳被他一激,洗了脸,换了衣,便问小怜道:“我绷子上那一块刺绣的花呢?”

  小怜道:“我怕弄脏了,把一块手巾盖着移到楼上去了。还是上次晾皮衣的时候,锁的楼门,大概有三个礼拜了。大清早的,问那个做什么?”

  佩芳道:“你别问,你把它拿下来,就得了。”

  小怜道:“吃了饭再拿罢。”

  佩芳道:“你又要偷懒了,这会子我就等着做,你去拿罢。”

  小怜笑道:“不想起来,一个月也不动手,想起来了,马上就要动手。你看,做不到两个时辰,又讨厌了。”

  佩芳道:“你这东西,越来越胆大,倒说起我来了?”

  小怜不敢辩嘴,便上楼去,把那绣花绷子拿了下来。

  佩芳忙着先洗了个手,又将丝线、花针,一齐放在小茶几上,和绣花绷子迎着窗子摆着,自己茶也没喝,赶着就去绣花。一鼓作气的,便绣了两个钟头。凤举由外面回来,笑道:“今天怎样高起兴来,又来弄这个?”

  佩芳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去绣她的花。金凤举一面脱长衣,一面叫小怜。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说道:“小怜现在总是贪玩,叫做什么事,也不会看见人。”

  佩芳问道:“你又有什么事,要人伺候?”

  凤举道:“叫她给我挂衣裳啦。”

  佩芳低着头绣花,口里说道:“衣裳架子就在屋里,你自己顺手挂着就得了,这还要叫人,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办不得了吗?小怜不是七八岁了,你也该回避回避,有些不用叫她做的事,就不要叫她。”

  凤举自己正要挂上长衣,廊子外面的蒋妈,听说大爷要挂长衣服,便进来接衣服。凤举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

  自己将衣服挂起,弄得蒋妈倒有些不好意思。佩芳便道:“蒋妈去替我倒碗茶来。”

  蒋妈走了,佩芳对凤举瞟了一眼,撇着嘴一笑。凤举伸了一个懒腰,两手一举,向藤榻上一坐,笑道:“什么事?”

  佩芳拈着花针,对凤举点了几点,笑道:“亏你好意思!”

  凤举道:“什么事?”

  佩芳低着头绣花,鼻子里哼了一声。凤举笑道:“你瞧这个样儿,什么事?”

  这时,蒋妈将茶端来,佩芳喝着茶,默然无语。蒋妈走了,佩芳才笑道:“我问你,你先是叫小怜挂衣服,怎样蒋妈来挂,你就不要她挂呢?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有人挂得,有人挂不得?”

  凤举道:“这又让你挑眼了。你不是说了吗,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就办得了,我现在自己挂,不叫人,你又嫌不好,这话不是很难说吗?”

  佩芳道:“好,算你有理,我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厨子提着提盒进院子来,在廊檐下,就停住了。再由蒋妈拿进来。蒋妈便问佩芳道:“饭来了,大少奶奶就吃饭吗?”

  佩芳点点头。蒋妈在圆桌上,放了两副杯筷,先打开一只提盒,将菜端上桌,乃是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冬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凤举先站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简直做和尚了,全是这样清淡的菜。无论如何,北京城里的厨子你别让他做过三个月,做过三个月,就要出鬼了。这简直做和尚了!这个日子王瓜多么贱,他们还把这东西弄出来。”

  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夏天就是吃素菜才卫生。这样的热天,你要大鱼大肉地闹着,满肚子油腻,那才好吗?这是我叫厨子这样办的。你说王瓜贱,冬笋和豌豆苗,也就不贱吧?”

  厨子在外听见,隔着帘子笑道:“大少奶奶这话真对。就说那冬笋吧?菜市用黄沙壅着,瓦罐扣着,宝贝似的不肯卖哩。就是这样一碟子,没有一块钱办不下来。大爷要吃荤些的,倒是好办。就是这素菜,又要嫩,又要口味好,真没有法子找。”

  凤举笑道:“大少奶奶一替你们说话,你们就得劲了。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菜没有?给我添上一碗来。”

  厨子答道:“有很大的红烧鲫鱼,大爷要吗?”

  凤举道:“就是那个罢。”

  厨子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厨子送了鲫鱼来。小怜将饭也盛好了。凤举道:“别做了,吃饭啦。”

  佩芳绣花绣起意思来了,尽管往下绣。凤举叫她,她只把鼻子哼了一声,依旧往下做。凤举坐下来,先扶起筷子,吃了两夹子鱼,把筷子敲着饭碗道:“吃饭啰,菜全凉了。”

  佩芳道:“热天吃凉菜,要什么紧?我绣起这一片叶子,我就来了。你吃你的罢,只有两针了。”

  凤举道:“你吃了饭再来绣,不是一样吗?你不做就不做,一做就舍不得放手。我来看看,你到底绣的是什么东西?”

  说时,就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绣着一丛花,绣好了的,绽着一张薄纸,将它盖上。佩芳手上,正绣着两朵并蒂的花下的叶子,那花有些像日本樱桃花,又有些像中国蔷薇,欲红还白如美人的脸色一般。

  凤举笑道:“这花颜色好看,还是两朵并蒂,这应该是《红楼梦》上香菱说的,夫妻蕙吧?”

  佩芳道:“天下有这样美丽的男子吗?”

  凤举道:“我是说花,我又没说人。”

  佩芳道:“你拿夫妻来打比,还不是说人吗?”

  凤举道:“依你说,这该比什么呢?”

  佩芳笑道:“这有名色的,叫二乔争艳。照俗说,就是姊妹花。你不见它一朵高些,一朵低些,一朵大些,一朵小些吗?”

  凤举道:“这两朵花叫姊妹花,我算明白了。唉!两朵花能共一个花枝儿,两个人,可就……”

  说着,偷眼看佩芳,见她板着脸,便道:“它本来的名字叫什么呢?这种花很特别,我倒是没见过。”

  佩芳道:“这个花你会不知道?这就叫爱情花呀。”

  凤举笑道:“原来这是舶来品,我倒没有想到。这很有意思,花名字是爱情,开出来的形状,又是姊妹。那么,这根是情根,叶是爱叶了。你绣这一架花,要送给谁?我猜,又是你的朋友要结婚,所以赶着送这种东西给人,对不对?”

  佩芳道:“要送人,我不会买东西送人,自己费这么大劲做什么?谁也没有那样大面子,要我绣这种花送给他!”

  凤举笑道:“有是有一个。”

  佩芳停了针不绣,把头一偏,问道:“谁?”

  凤举用一个指头点着鼻子笑道:“就是不才。”

  佩芳把嘴一撇道:“哼!就凭你?”

  凤举道:“怎样着?我不配吗?那么,你赶着绣这东西做什么?”

  佩芳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凤举道:“不告诉我算了,我也无过问之必要。但是你为着赶绣花,要我等你吃饭,这却是侵犯我的自由,我不能依你。”

  佩芳笑着停了针,举起手,将针向头上一插。忽然又想,已经剪了头发了,这针插不下去,然后插在绷子一边。凤举笑道:“我给护发的女子,想一个护发的理由来了。就是剪头发,一来不好戴花,二来不好插针。”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帘子外面人接嘴说道:“就是这个理由吗?未免太小了。”

  说着,一掀帘子,就走进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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