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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点铁成金泥云三月别 开门揖盗牛马一生休(6)


  他说着,已经就走出院子来了。

  听差引他到了前边,来的那个客,已进走到院子中心,李久湖看他时,穿了一套半新不旧的灰色西服,手上拿了帽子,手背在后面,倒是一脸的风尘之色。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挺了胸脯,站着倒像是和这里很熟,李久湖不等他开门,先就问道:“是你阁下要见林老板吗?”

  他看见李久湖,点了个头道:“是我来要见林老板的,有点事要和他商量。”

  李久湖把他让到外面小客厅里,和他对面坐下,说道:“林老板今天人有点不大舒服,你有什么事,请告诉我,我可以代表答复。”

  那人道:“未请教你先生贵姓是?”

  李久湖道:“我叫李久湖,在国务院里当过参谋,这里的林老板和我是好朋友。”

  那人坐在一张小沙发上,分开两腿,双手拿了呢帽子,只管盘旋不定,低了头看帽子出神,好像林芝芳没有出来,大失所望。半晌,才说道:“和你先生说,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他脸色慢慢地变起色来,现出非常凄惨的样子。于是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先擦了一擦眼睛,然后又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李久湖。李久湖接过来一看,上写张振纲,此外并没有什么别号籍贯住址。李久湖道:“你先生和林老板,大概素不认识吧。”

  张振纲道:“就是为了素不认识,这总有点难为情,非面见林老板说不出口。”

  李久湖道:“不要紧,有什么事,你只管对我说就是了。”

  张振纲踌躇了一会子,才笑了一笑道:“这话真是不好出口。”

  李久湖见他这样子,分明是来求捐募款的,胆子就壮了,格外看张振纲不起,将胸脯一挺,瞪了双眼,望着他。张振纲声音低了一低道:“实在告诉李先生吧。我也是一个读书的人,因为运气不好,找不着事做。这一个多月,先母又病了,为了求医,弄得当尽卖光。到了今天下午,她老人家,就去世了。我一个外乡穷人,哪里有钱去弄衣衾棺椁,想来想去,实在没有法子,因想到林老板……”

  李久湖摆着两只手道:“得!得!你的话我明白了,你不是到这儿来化棺材本来了吗?碰你的造化!我给你说去。”

  张振纲听说,就站起来和他拱了拱手,李久湖睬也不睬,就背转身子进上房去了。

  这时客厅里的一桌酒席,已经吃完,大家散坐着抽烟喝茶闲谈。李久湖走了进来,双手一拍道:“我就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人说他死了娘,没有钱买棺材,到这儿化棺材本来了。我瞧这人穿着洋服,一脸的滑头像。”

  林芝芳笑道:“穿洋服就是滑头吗?我也常穿洋服的,难道我也是滑头吗?”

  李久湖这才觉得自己失言,连连摇了两下手。笑道:“我可不敢那样说,我要那样……”

  马二爷皱了眉道:“别说闲话了,你还是说外面来的那个人吧。”

  李久湖道:“是是,他也没有说什么,无非是要钱。”

  林芝芳道:“既然是化棺材钱的,找上了门,倒没有什么法子,就给他十块钱吧。”

  马二爷道:“他既然指上门专来化钱的,给他个十块八块,那是不行的。还是让四爷出去问一问他,家里差多少钱用?”

  李久湖道:“那是问不得的。俗言说善门难闭。若是他说家里什么也没有办,那怎样答应他呢?”

  马二爷道:“管他呢,给他个三十二十就是了。别让他尽麻烦,走了就拉倒。”

  李久湖是不敢得罪有钱有势两种人的。马二爷正是一个最大的银行家,他的话,哪有可以不遵之理。马二爷既开口出了二三十元,也不犯着给他省下这笔钱,于是复身出来,张振纲倒先开口道:“李先生进去了这久,一定是很费唇舌,林老板向来肯做慈善事业的,大概可以答应的。不过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还是求李先生去说一说,这就叫救人救到底了。我想烦一烦李先生,还是求一求林老板……”

  李久湖道:“我早就说了,你要多少的钱,干脆就说要多少钱,不要这样绕了弯子说。”

  张振纲道:“李先生,您是明白人,您想一场丧事,总得花个二百三百的,我想请林老板帮个三百元儿。”

  李久湖听了这话,气得浑身胖肉都不住地哆嗦,“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两眼一瞪道:“我不明白,我糊涂。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好好的招待你,你倒会说出这种不讲理的话。这钱有这样容易得,一开口,人家就给你三百块。你这东西,简直混账。”

  说时,又连拍了两下桌子。张振纲见李久湖这样大发脾气,将一只手伸到袋里去,摸索了一会子,复又拿出来,脸色先是紧张,后来又平复了,却淡淡地冷笑一声道:“李先生,你何必这样生气?我是和林老板要钱,又不是和您要钱,何至于要您生这么大气。”

  说毕,索性向沙发椅子靠子背一坐,一语不发,尽等回话。李久湖道:“看你这样子,你打算讹我们还是怎么样?”

  张振纲道:“这也谈不上什么讹,钱还在林老板腰里呢。您要说我是讹人,就算我讹人,大不了,这儿是去报告警察,那倒很好,我家里死的那个老娘,不愁没有收殓了。”

  李久湖正想还说什么,外面进来一个听差道:“四爷,二爷请您。”

  马二爷来请,李久湖是不敢耽搁的,马上到客厅里来。马二爷道:“酒壶,你这张嘴又和人家干上了。我刚到外面去偷见了那人一下,倒不像是个下等人,他家里真是死了娘不能收殓,也未可知。若是一定不给他钱,把他弄急了,也许他就把命拼了我们,那真是不合算。”

  李久湖道:“照着二爷的意思,打算怎么样办,他要三百块钱,就给他三百块吗?”

  马二爷道:“那也不能由他,你再去和他说说看,他若不麻烦,就给五十块。他还是不依,就给他一百,也没有什么。”

  李久湖听了马二爷所说,心里有了一个标准,第三次又到前面来和张振纲交涉。不料张振纲的态度,也强硬起来,非得二百元不走,报官也好动武也好,由林宅去办。前后说了一个多钟头,他总是不走。林芝芳和大家一商量,也值不得和他麻烦,就给他二百元。但是他说死了娘,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可无从证实。依着马二爷就要叫巡警来把钱送到张振纲家里去,以求实在。李久湖道:“这事用不着惊动警察,我去走一趟就是了。”

  于是在林宅取了二百元钞票,送到外面小客厅,当着张振纲的面,将钞票一扬,笑道:“不含糊,你要二百就给你二百。可是年轻人爱撒谎,若是你家里并没有这一档子事,我们林老板,这一笔钱就算送给你逛胡同开盘子用?”

  张振纲道:“我们都不认识,一开口就和你们要二百块钱,这也难怪你们不相信。我平生做事,讲一个爽快。您若是有工夫,就请您同到舍下去一趟。不过我家里住在西城根,这里是东城,正要穿城而过,不嫌远吗?”

  李久湖道:“西城根?就在天边,我也得跟你去。我有汽车,来去很快的,你说的若是真事,我们就同坐一车子,到你家里去。见了你家里真有这事,我不但把钱交给你,我私人也帮你一点子忙。若是你说的话是假的,那我可对不住,我就要把原款带回。”

  张振纲站起来道:“好好好!我们就去,我要林老板相信我,我也愿意这样。”

  李久湖偏是死心儿,张振纲虽然说得这样切实,他还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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