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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3)


  老太太道:“可不是么。社会上因为她有点名儿,凡是公益的事,总要拉她在内。”

  杨杏园道:“我很想找她谈谈,总怕她不在家。”

  赵太太道:“那她是很欢迎的。我们对门的马车行,隔壁的煤铺子,都有电话,你只要一提甄会长,就可以代送电话。一问,就知道在家不在家了。”

  杨杏园道:“甄先生的才干,我是早有所闻。可惜在这种不彻底的民主政治下,不能打破男女界限,不然,她倒是政界上一个很有用的人才。”

  赵太太道:“可不是么。”

  杨杏园说着,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烟来,递了一枝给赵太太,又在桌上找了一盒取灯,送了过去。赵太太把身子略微站起来一点,擦了取灯,坐着吸了一口烟,不像进来的时候,那样板着脸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康健得很!贵庚是?”

  赵太太道:“今年六十三了。”

  杨杏园道:“竟看不出来有这大年纪。照我看,顶多五十岁罢了。”

  赵太太不觉笑起来,说道:“不中了,老了,眼睛有点昏花了,牙齿也有点摇动了。”

  杨杏园道:“赵太太和甄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了。和甄先生一块办事,是很忙的,不是身体康健,怎样办得过来。”

  赵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政府穷极了,没有哪个机关,不欠薪几个月。募捐这个事,很不容易。甄会长也在打算另想法子呢。”

  杨杏园道:“有甄先生那样的本领,那是很容易活动的。我想,就是丢了会务,另外找别的路子在政界上接洽接洽也好。”

  赵太太道:“不瞒你说,我探甄会长的口气,却是很愿意还来和你们贵经理合作。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女界有名人物,哪怕作不出一番事业来!无奈这位文先生把婚约总是一口不认账,倒弄得甄会长没有办法。”

  杨杏园道:“果然能够这样办,倒也是珠联壁合的一桩好事。可借文君却有家眷在北京,和甄先生有许多不便。”

  赵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中国的婚姻,原是多委制,不妨通融的,只要算两头大就行了。”

  杨杏园见她怒气全息,编稿子要紧,就用不着再往下说了。心里计算着,用眼睛侧过去一看,见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卷字纸,里面有本账簿,有一页卷了过去,露出一行字,上面写道:“收到陈宅捐款三角。”

  赵太太看见杨杏园的眼睛射在捐簿上,老大不好意思。赶紧站起来,把那一卷纸重新包了起来。说道:“你们有事,我也不便在这里搅乱。那一段新闻,费神更正一下。”

  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明天一准见报,请你放心。”

  这位赵太太来的时候本是一团火气,这时见杨杏园十分客气,不好意思与报馆为难,也就只得走了。

  过了一会儿,文兆微自己也到编辑部里来了。杨杏园道:“兆翁,今天有什么特别新闻没有?”

  文兆微道:“今天晚上,有两个饭局,听了笑话不少,正正经经的消息,倒没有听见。”

  杨杏园笑道:“你没有听见好消息,本馆倒有好消息呢。”

  就把刚才的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他。文兆微道:“这个东西,真是不要脸,我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外人,这一段历史,我可以略微告诉你一点。当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她穷的无奈何,四处姘人,好找点旅费。她因为探得先严是作过总督的,料定我家里有钱,就搬到我一个旅馆来住,极力和我联络,指望敲我一笔钱。我明知她的来意,不能不防备她一点,就请了一个同乡的议员,住在一个屋子里,打断她的念头。偏是事有凑巧,有一天,这位同乡有事到香港去了,又有个朋友,送了我两瓶白兰地。她得了这个机会,就跑到我房间里来要酒喝。喝了酒,说是头晕,倒在我床上,就假装睡着了。”

  杨杏园听了这话手上正学着抽卷烟玩,把手指头将烟灰弹在烟灰缸子里,拿起来又抽上两口,呼着烟望着文兆微只是微笑。

  文兆微道:“你以为我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吗?咳!你不知道,她那一个粗腰大肚子,看见了已经教人豪兴索然,加上她说话,满口臭气熏人,谁敢惹她。当时我看见她睡在我床上,十分着急,便打算走出去。谁知她一翻身起来,将门一拦,眯着眼睛,对我发笑。说道:‘哪有客在屋里,主人翁逃走的?’我被她挡住,没有法子,只好在屋子里陪着她。她就借着三分酒遮了脸,正式和我开谈判,要和我结婚。我说我家里是有老婆的,要和你结婚,岂不犯重婚罪?她说:‘外面一个家眷,家乡一个家眷,这种办法,现在采用的很多,要什么紧?’说着,把衣服脱了,就睡在我床上。她说我要不照办,她就不起来。这一来,真急得我满头是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只得和她说了许多好话,许了许多条件,她才勉勉强强把衣服穿起。从此以后,她逢人就说我和她有婚约,一直闹到打官司。”

  杨杏园道:“她既然提起诉讼,当然有婚约的证据。那末,兆翁不是很棘手吗?”

  文兆微道:“说来可笑,她的证据,就是在外面拾来的一个野孩子。便说这孩子是我和她养下来的。”

  杨杏园道:“硬说的办法,这并不能算证据呀?或者面貌和身体上的构造有点相同,那末,勉强附会,方说得过去。”

  文兆微听了这话,把一张长满了连鬓胡子的脸,涨得青里泛红,伸着手只在耳朵边搔痒。说道:“她何尝不是这样说呢?她说这孩子身上有一个痣,我身上也有一个痣,长在同样的地方。其实却并没有这回事。由官厅判决了,婚约不能成立。这时我和她的事,已经一刀两断,谁知道到了北京,她又常常来胡闹。”

  杨杏园笑道:“她既然甘心当如夫人,你又何妨归斯受之而已矣。”

  文兆微道:“哈哈!天下也没有娶三四十岁的人作姨太太的道理呀?”

  说到这里,舒九成回来了。说道:“谁娶三四十岁的人作姨太太?”

  杨杏园就把甄佩绅的事,略微说了几句。文兆微不愿再往下说,便道:“我还要到俱乐部去绕个弯儿。”

  说毕,便出编辑部去了。

  舒九成笑道:“天下的事,真有出乎人情以外的。像文兆微这样的人,也有妇人爱上他。”

  杨杏园道:“人家哪里是爱他的人,无非是爱他的钱。”

  舒九成道:“文经理的钱,那是更不容易弄了。你看八百罗汉里头,有几个弄得像他这样寒酸的。”

  杨杏园笑道:“真是的,只看他那一件大衣,卷在身上,已经是小家子气,偏偏他还配上那一顶獭皮帽子,两边两只遮风耳朵,活像切菜刀,真看着叫人忍俊不禁。”

  舒九成道:“他这顶帽子,还是特制的呢。我曾听见他说过,是他尊大人皮外套的马蹄袖子改的。他还夸他肚子里很有些经济呢!”

  舒九成说出来了,大家一想,果然有些像,都笑起来了。骆亦比道:“甄佩绅这个人的名字,我是早已如雷贯耳。至于和文兆微这层关系,我是今天才知道。我那条新闻,发的倒有些危险性质。等着瞧罢!”

  舒九成道:“一个时代的人,只好说一个时代的话。我想早几年的甄佩绅,是个大名鼎鼎的英雌,何至于这样去俯就旁人呢?”

  大家正谈得高兴,忽听得窗子外哗啦啦的一声,大家都着了一惊。欲知发生何项变故,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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