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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六回 善作严亲传诗能束子 归成少妇闻雁尚思人(4)


  这几年以来,秋天的雁,最是她听不得看不得的东西,现在看到之后,顺便地就想到了北雁南飞这句词曲。关于这句词曲的人,不定是在河南,是在直隶,然而他一定是离得很远了。我看到的这群雁,由北飞来的时候,也许他曾经看到。难道他就不因这雁而想到我?有了的确的消息可以打听,我为什么不问问?于是望了这群去雁,直到一点黑影不见,还呆着不愿移动一下。

  忽然有人叫道:“师妹,多年不见,益发地发福了。”

  春华垂下头看时,却叫心里一跳,正是屈玉坚。他不是先前在家乡读书那种样子了,身穿一件窄小的蓝呢夹袍子,先就不见了当年的宽袍大袖。头戴一顶圆盖帽子,前面伸出一个舌头样的东西来,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内地也是稀少之物。他见着人,大大的和古礼相反,立刻伸手把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

  春华虽是一面在打量着他,一面也就感到了自己是不长进,还是这样一个乡下姑娘的样子,这就红着脸向后退了两步。

  玉坚见她的情形,有点受窘,只得多说两句话。便道:“先生在家吗?前几天我已经来看过先生一次,师妹还不曾回府来,现在我们是很不容易会面的了。”

  春华道:“嗐!师兄,你既遇着了我,我是无法可躲。说起来惭愧死人,我哪里有脸和同学见面?”

  玉坚道:“笑话!多年同窗,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

  春华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师兄当然也很明白。”

  这句话倒说得玉坚呆了一呆,无话可答。

  春华道:“五嫂子在树林子呢,我引着你去见她吧。”说着,她便先行引路。

  五嫂子听了他们说话,早就由树上下来,笑着相迎。向玉坚道:“屈少爷,你迟来一步,大姑娘就走了,她不愿等。”

  玉坚早是把春华身上估量一个够,看到她这一身穿戴,腹部还是隐隐地向外隆起,事情是很可明白。再说她的脸皮,还是那般嫩而且白,羞晕最容易上脸,人像是喝醉的样子。玉坚就想定了,决不问一句话,免得她难为情。

  春华定了一定神,笑道:“师兄毕业回来了,这就很好,应该升官发财了。”

  玉坚微笑。

  春华道:“听说师兄进的是测绘学堂,说是画地图的。”

  玉坚道:“我进的是普通学堂,小秋他进的是测绘学堂。”

  春华不由得低了头,脸依旧是红着。静默了一会儿,才垂了眼皮问道:“他也该毕业了吧。”

  玉坚道:“他在暑假前,已经到保定去,进军官学校了。”

  春华这才抬起头来道:“保定,那是到北京不远的所在了。”

  玉坚道:“是的,有火车可通,半天就到了。”

  春华低头叹了口气道:“那么,他算是飞黄腾达了。他还记得我们这一班同学吗?”说到这里,微露着白牙,可就带了一些笑容。

  玉坚道:“怎么不记得?我们在省城常常见面,见面就谈到师妹。”

  春华垂了眼皮道:“那么我的情形,他一本清知。”

  玉坚道:“他很原谅你,你自然也应当原谅他。”

  春华道:“我是名教罪人,我又是情场罪人,只有求人家原谅我,我哪里配原谅人?”

  玉坚道:“真的,小秋离开南昌北上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回三湖来,万一见着的时候,教我请你原谅他,他有两三样东西,托我带来给你。他已经把东西都交给我了,不知什么缘故,又把东西要了回去。只剩一首他父亲作的诗,交我带给你看。”

  春华道,“诗呢?”

  玉坚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绣花荷包。由荷包里掏出秋圃劝小秋定亲的那首诗,交给了春华。她接着诗稿看过。果然是秋圃写的字,点了两点头道:“想必他是求仁得仁了。还有他拿回去了的两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玉坚道:“一样是他的相片,一样是他的头发,因为他剪了辫子了。”

  春华道:“他的意思,是不愿再种因了,你想是吗?”

  玉坚笑道:“师妹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春华道:“但是我这分不得已,可在他那情形万万之上,我自己不说,没有人能够知道我……我……这苦处。”说着两行眼泪,同流出来。

  玉坚也没法子可以安慰她,只有站着呆望了她。春华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揉擦了一番眼睛,便道:“师兄,既是大家见面了,我乐得把我的苦水,在你面前,吐一吐。师兄你请在梯子档上坐下,我可以和你慢慢地谈下去,好在到了现在,我家爹娘,对我放心了,多耽搁一会子回去,那也不要紧的。”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声叹,不仅是代表她的不平,并且,代表了当时许多女子之不平,而她的一页痛苦的生活,就开始叙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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