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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恨良人难舍身图报复 逞匹夫勇破釜种冤仇(2)


  毛三婶也不敢抬头,也不敢答应。

  那人道:“不要紧的,做生意买卖,总要说说价钱。”

  毛三婶还是不作声,不过她已经扶了高坡,站了起来,手上拿了那匹布,在胁下夹着呢。那人却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怒色,接着道:“布在嫂子手上,卖与不卖,这都在你,我也不能抢了过来,为什么不理我呢?”

  毛三婶红了脸,向他看了一眼,低着头迳自走下堤去。

  那人在后面跟随着,低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什么这个样子?这卷布若是肯卖给我,我就出五吊钱。这不算买布,不过表表我一点心意。大嫂子若是不睬我,我就当了大嫂子的面,一把火把五吊票子烧了。”

  五吊钱在毛三婶耳朵里听着,这实在是个可惊的数目了。若是不卖布给他,他就把五吊票子烧了,这人真也算是慷慨,是个识货的。我毛三婶是不肯胡来,若是肯胡来,慢说五吊钱,就是五十吊钱,也有人肯花。凭我这副姿色,我才不稀罕那醉鬼呢。毛三婶在极端害羞之下,听了人家恭维的话儿,倒很有得色了。

  那人见毛三婶悄悄地走着,而且走在路边上,步子开得很慢,并没有抵抗的意思。便道:“好吧,你上街去卖吧,卖不到五吊钱,你不要脱手,不到半上午,我一定到财神庙前后来找你。过了下午,你再出卖就是了,我这都是好话,你仔细想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哪里不交朋友,何必那样古板板的。若说到伺候女人,我们这样的人,倒不如乡巴佬哇?黄泥包腿的朋友,懂得什么?给他挣那口穷气,真也是不值。”

  他絮絮叨叨,说上这些无聊的话,好像是难听,不过毛三婶在恼恨毛三叔的时候,就觉得人家这些话,个个字都落在心坎上。因之走了几步,却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何缘故,看到他白净的面皮,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她已经冲破了那旧道德的藩篱,也就下了动员令开始来报复毛三叔的压迫之仇了。那人在后面道:“你去吧,一会儿我就来。”

  毛三婶听说,心里又咚咚乱跳着,听到后面的脚步,向别条路上走去,想是他已走了,这才回头看了看,果然他是走上了别条路,大概是回卡子上去了。

  毛三婶慢慢地走着,心里慢慢地想着,若说一匹布可以卖五吊钱,这除了卖给这位卡局子里的大爷,可就找不出第二个主顾。只要我不失掉这个身子,就和这个男人来往来往,又要什么紧?春华大姑娘知书达理,还和李少爷攀相好呢,我是什么也比不上春华大姑娘的,我还去谈个什么三贞九烈不成!她越想越是自己所做的越有理,于是挟了那匹布,向财神庙大街上去卖,不再到厘局里来找李小秋去了。

  毛三婶也想明白了,既是要把这布卖好价钱,就不要混到那些卖布的女人一块儿去,免得和那些人来抢买卖。于是离着那些人远远的地方,在人家一处阶沿下坐着,将布匹放在。怀里,并不举到手上来招主顾。因为她不曾将布举了出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怎样去注意。所以她在人家屋檐下坐了一个时辰之久,也没有人来问她的布价钱。她也正觉得有点为难呢,远远就,见到那少年在街两边逡巡着,直走到自己面前来。

  毛三婶心想,真和他搭起腔来,倒好像我们这妇道,没有一点身分。而且在上次,他那样调戏过我,现在要和他说话,也就是把上次他调戏我的事都忘了,这可就像不怕人家调戏似的,倒有点怪难为情。因是等那后生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把头低了下去。及至自己抬起头来时,那后生却已看不见了。这时,她倒很有点后悔,当了街上这样多人,和他说几句话,要什么紧?若是卖布给别一个男人,不也要先说话,才能够交成买卖吗?刚才只要忍一点羞,五吊钱就到手了。

  不过他既是找到街上来了,决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等一等,他或者再来,也说不定。因为这样,她在原地方就没有走,不过原是坐在阶沿石上,现在可就靠了人家的墙壁站住了。她以为这样地站起来,必可以容易让人看到,这就好引着那后生再来了。自己觉得是站了好久,并没有看到那后生的影子。先是靠了墙向两边张望,后来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来向两头看着。

  正在这时,忽然觉得身后面有人连连扯了两下衣服,回头看时,正是那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脸,稀微带上四五道皱纹,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浅浅的鱼尾纹,在她居心慈善的脸上,还带有不少的阴险意味在内。毛三婶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呵哟了一声。马家婆笑道:“你这一大清早就上街来,大概肚皮还是饿的吧?”

  毛三婶道:“不饿,不饿!”说着,夹紧了那布,就作一个要走的样子。

  马家婆笑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你怕些什么?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现在我请你去吃一顿包面(即馄饨),补你一个情吧。哪!这对面就是包面铺,只两步路,还不能走吗?”

  毛三婶道:“谢谢你了,可是我还要去卖布呢。”

  马家婆道:“这样的晴天,街上赶集的人,像蚂蚁样多,还怕一匹布卖不了吗?”

  毛三婶道:“卖是卖得了,随便的卖,卖不上价钱。”

  马家婆用手拍了两下胸道:“你的布要卖多少钱,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卖了它,我总可以和你找出买主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她口里说着,手上牵了毛三婶走。不解是何缘故,毛三婶竟是一点抗拒的力量也没有,就随着她进了包面店。马家婆对于她,真是特别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里面还加上两个荷包蛋。既然进了店,东西又要来了,毛三婶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谢两声,不再说客气话了。

  马家婆陪着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会了账,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们现在很熟了,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坏人吧?九九八十一归,你这匹布还是交给我去卖掉吧。你在这包面店里等我,好不好?”

  毛三婶还不曾答复她这句话呢,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来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还很浅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样能够放心呢?还是你跟着我去,你同那买布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你看好不好?”

  毛三婶道:“我还要到你家里去吗?我在街上等着,你把那个买布的人带了来就是了。”

  马家婆听了这话,倒也不置可否,却望着毛三婶的脸,沉静了许久,才道:“你这位嫂子说话,可有点要受人家的褒贬了。你想,我不过看到你初到街上赶集,什么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给你引引路子,你为什么倒疑心我。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你要我跑来跑去,那也心里过不去。”

  这几句话,倒闹得毛三婶有口难辩,只好说不是这意思。马家婆也不多说话,将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来夹在胁下,提脚便走。向她点点头道:“跟我来吧。”

  毛三婶吃了人家的东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夺了下来。若是让她拿去,并不跟随,又怕那匹布会落空。没有法子,只好在这马家婆后面,一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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