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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李太太平常对于警报,就不大安神。现在听了这紧急的消息,而手摇警报器的悲鸣,又刚是由耳朵里经过。这就摇着手道:“不打了,不打了。等解除了警报,再算账罢。”

  她反正是没有上桌的,扭转身躯,就向外走。一个人走动,全体也走动了。石太太家里的热闹场面,立刻一哄而散。奚太太看到李太太放快了步子走,跟着在后面叫道:“老李,你今天躲哪里?我们躲到一处罢。”

  李太太道:“我原来都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的。不过传来的消息,有点吓人,洞子里坐久了,人是不舒服的,我打算躲到山里人家里去。”

  奚太太赶上前两步,握了她的手道:“这话说得对极了,我和你同去。我还有点重要的东西带着。”说着话,抬头向天上看看,笑道:“不要紧的。今天是初七,月亮很小,只有一把钩。而且在十二点钟以前,它就落山了。没有月亮,敌机还是不能来的。我们还是可以回来睡觉。我希望你们全家和我全家,今晚上同回家。”

  她说这话,李太太也不懂什么意思,只是含糊答应着。李太太回家时,李先生和王嫂,已把逃难的包裹预备好了,大家都在走廊上等着呢。

  李太太道:“我们就走罢,今天我们应当走得远一点。有人听到敌人的广播,说这是二次疲劳轰炸开始。”

  李南泉手里照样拿了两本书,举了一举道:“疲劳轰炸有什么要紧?你有你的抵抗武器,我也有我的抵抗武器。听说二条暗二坎叫高射炮,回头在防空洞口,摆起场面来,多来几回二条暗坎,就把敌机打跑了。”

  这时,奚太太在她家门口“哎呀”大叫一声。

  大家都是在心惊肉跳的情形下,突然有人大叫,自然都向那里看了去。只见奚太太两只手乱抓,有时摸着前胸,有时又摸着后背,好像有一只耗子钻到她衣服里去了,不由得她不伸手乱摸。

  李南泉跑过来,正要开口去问,奚太太两只手,却摸到了肩膀上,忽然笑道:“在这里!”

  李南泉看那情形,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所以立刻之间,神色屡变。笑问道:“芳邻,发生了事情吗?有要我为力的地方没有?”

  奚太太将右手按了两下左肩膀,又把左手按了右肩膀,笑道:“没有什么事,我有点东西,放在身上,怕是失落了。还好,依然在身上。”

  李南泉听了她这话,向她肩上看去,发现了两只肩膀上,各各高起了一块,因道:“这是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看看吗?”

  奚太太向前后看看,并无别人,这就抓着他的手,低声笑道:“你是我们邻居的老大哥,我有什么事,也不能瞒着你。我有十四两金子,这是早已对你说过的,这是我全家的第二生命,平常我不大逃警报,就为了这金子不好带走。因为夏天衣服穿得少,十几两东西,无论揣在什么地方,人家也是看见的。现在我一定要去躲警报,这就不能不把这东西带着了。原来我是用个袋子盛着,挂在脊梁后衣服里的,我试验了几回。实在不好受。现在分着两个包,在左右肩膀各捆着一包,每肩七两,倒是舒服的。不过两只肩膀,都高出了一块吧?你看不看得出来?”

  这时,李家一家人,已经各拿着逃警报的东西,走上了大路。李南泉见奚太太还表示着亲密的态度,只管低声说话。心想这样子肯定是引起太太的不快,就向她大声笑道:“你若是小心过分,就跟着我们一路走罢。最妥当的办法,你不如花几个钱雇一乘滑竿。”说着,扭身就走。奚太太为了两肩的金子,倒真是需要两人保护。看到他要走开,伸手一把就把他手臂扯着,笑道:“不忙不忙,带了我们这小队人马一路走。”

  她说话急促,手上用力,也就过分一点,那右肩上绑着的一只小布口袋,脱了绳索,由衣服里面坠将下来,打在地上,“扑通”一声响。李南泉看那口袋,是青布缝的。四四方方,有豆腐块那么大。她“哟”了一声,立刻蹲在地上,把那只布口袋捡了起来。可是就在她弯腰的时候,左肩上那个小布口袋又落了下来。她再捡起来,两手托着,却是没有个作道理处。

  李南泉明知道这两只小口袋里都是金子,一来避嫌,不敢看人家的东西。二来太太在路上等着,他不敢久耽误,就离开她向大路上赶了去。李太太皱了眉向他低声道:“你大概有这么一个毛病,见了女人说话,不问好丑老少,都是话越说越多。”

  李南泉笑道:“这样的人,不但我没有法子对付,你是女人,不也无法对付吗?”

  李太太道:“你也应当知道放了警报多久了。紧急警报一放,可能敌机马上就临头。拖儿带女这样一大群,你是对人家的安全要紧呢还是对自己的安全要紧呢?”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在闹笑话上是感到兴趣的。无论在什么场合上,他不会遇到这样一个妙造自然的小丑。所以尽管太太不满意,他也不能忘情这位奚太太,他很了解,这决不会让自己太太疑心到别的事情上去。尽管把她看下去,并没有关系。所以他走着路的时候,不住回头向奚公馆看。

  果然,不到五分钟,奚太太带着一群儿女飞奔而来。她在跑警报的时候,不能穿着花的衣服。她穿了件蓝夏布长褂子,腰身紧紧的,在瘦小的身上箍着。老远就看到她胸面前,异乎寻常的女人,拱起了三个峰包,那左右两个,自然是给小孩子吃的粮库。而中间一个,正在胸口,却很是触目。人像枯树,顶起了个秃节。马王爷有三只眼,不能奚太太有三只乳。于是大家都望了她。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面前,向李太太道:“老李,今天你要帮我一个忙,我们要在一处躲警报。”

  李太太笑道:“这也是很平常的事。躲警报的地方,大家都能去。”

  正说到这里,街市的紧急警报声,顺了风吹进这山村里来。这时,太阳已经偏西,照着乱草丛山,是一片黄黄的颜色。热风由谷口吹到山村里,草木发出瑟瑟的响声,似乎就有股肃杀之气。这紧急警报的声音,是“呜呀呜呀”

  地叫着,十分凄惨。李氏夫妻看到奚太太胸前,顶起了三个包,本来是忍不住笑的。听到了这悲惨的叫声,把心里那股子高兴,就完全消失了,大家还是开了步子快走。他们害怕,当然,奚太太也害怕,她就跟着他们后面跑,但终于没有跟上。

  奚太太见人都对她胸口望着,她也就感觉到这三个峰包在胸前顶着,一定是不雅观。正自想分辩自己为什么胸前有这个大包。现在看到李氏夫妇跑走,而在这路上的人,也在找地方藏身,只得也就跟了人群走。这人群寄居的山,依着一条长谷,稀稀落落地盖着房子,拉长了总有两里路长。现在跑着,只走了村子的三分之二,还有些人家,散聚在村子的尾上和村子中心区,隔了一段空地。所以奚太太这群人虽是跑了几分钟,依然未跑出村子去。放了紧急警报以后,这些住在村子尾上的人,也都开始疏散。他们所以这时候才疏散的缘故,就是出了村口,完全是空山空谷,总有两里路长,没有房屋。而且人行路两旁,随处山上山下,都有石槽和石洞。飞机临头,就可以随时随地把身子掩藏起来。

  奚太太和李氏夫妇脱了伴,却和这村子尾上的人相连起来了。那些人看到奚太太胸前堆着三个大包,走快了路,就不免把胸脯顶得更高些。而且走起路来,三个包都随了步子的高低,上下颤动。因为她那三个包颤动得厉害,连带着周身肌肉也颤动起来。谁看到都觉得是件怪事。有多嘴的小孩子看到,就指了奚太太道:“你看奚太太哟,人家逃警报,把包袱褂在衣服里面,这是什么缘故呢?”

  奚太太见人家指明了,倒不是有什么难为情,她觉得收藏金子让人看到了那却是老大的不便。天色晚了,可能让人把金子抢了去。

  奚太太看到大家都向她注意,又难为情,又害怕,而胸前的这个大包,一时又想不出一个遮掩的法子。小孩子手上,正拿着一把雨伞,她立刻取了过来,将伞面撑开,就在胸面前顶着。其实这个时候,太阳偏了西,不在前,也不在后,却是在左手旁边山头上,雨伞在前面顶着,一点儿都没有遮挡着。反之,却是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在发警报的时候,大后方的人,都是神经过敏的,看到任何不顺眼的东西,都说是给了敌人的目标。雨伞的纸面是黄的,而伞骨子外面,又是绿的,看去却是圆圆的一大块。奚太太这样顶了伞走着,好几处有人叫着:“把雨伞收起来,汉奸!”

  奚太太因那吆喝声甚厉,而且天空中又遥遥地传来飞机的马达声,可能敌机快要临头,只好把伞收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伞柄上的撑子恰好在这时候卡住了,尽力量伞也收不下。两旁山坡下的石缝里,随处都藏躲着人。四处都发来了轻轻的吆喝声道:“敌机来了,快躲下,快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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