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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李南泉被她叫着,不能不走进来,因笑道:“还有什么比较严重的问题要质问我的吗?”

  他说着,坐在自己写字竹椅子上,面对了窗子外。逃警报的人,照例是须将门窗一齐关着的。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开木板窗户。奚太太坐在旁边,笑道:“你还惦记着天空里的飞机呢。等你在窗户里看到,那就是逃跑也来不及了。我就只问你一句有趣的话,你要走,你只管走。”

  李南泉道:“你就问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奚太太弯着镰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在路上捡那包糖果的纸,是不是犯了贾宝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

  李南泉不由得昂起头来哈哈大笑道:“妙哉问!你以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纸,一定有胭脂印?我就无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么意思?真难为你想得到。”说着又哈哈大笑。奚太太在旁边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架起腿来颤动着,只望了李南泉发呆。他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不过我这种书呆子,还不会巧妙地这样去设想。我又得反问你一句了。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面前举发吗?”

  奚太太这倒有点难为情,将架了的腿颤动着道:“我不过是好奇心理罢了。我先在走廊上坐着,看到方二小姐在马鞍上吃着糖果过去,后来又看到你一路走来,一路在地上捡糖纸,我稀奇得很。我总不能说你是馋得捡糖纸吧?”

  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这也对。自己本也是好奇。在旁人看来,沿路捡糖纸,这是不可理解的事。

  他这就笑起来道:“的确,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这件有趣味的事,现在我不愿发表,将来可以作为一种文献的材料。”

  奚太太道:“这种人还要写上历史哪?”

  李南泉笑道:“你不要看轻了这种人,她几乎是和中华民国的国运有关的。明朝的天下,不就葬送在一个乳妈手上吗?方二小姐的身份,不比乳妈高明得多吗?”

  奚太太道:“哦!我晓得。那乳妈是张献忠的母亲。”

  李南泉笑道:“奚太太看过廿四史吗?”

  她笑道:“廿四史?我看过廿八史。”

  李南泉想不笑已不可能,只有张开口哈哈大笑。她走来之后‘接连碰着李先生两次哈哈大笑,便是用那唾面自干的办法来接受着,也觉这话不好向下说。站起来伸了半个懒腰,瞟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有点装疯,我不和你向下谈了。你也应该进午餐了。”说着,她走向了房门口。身子已经出门了,手挽了门框,却又反着回转身来,向李先生一笑,说声“回头见”,方才走了。

  李南泉心想,这位太太今天两次约着谈话,必有所为。尤其是这三条半萝卜干,小半片咸鸭蛋,是作邻居以来第一次的恩惠,绝不能无故。坐着想了一想,还是感到了肚子饿,在厨房里找了些冷饭,淘着冷开水吃了。为了避开奚太太的纠缠,正打算出门,山溪那岸的人行路上,却有人大声叫着李先生,正是心里还不能忘却的方府家将——刘副官,便走到廊檐下向对面点了个头。刘副官道:“今天大可不躲,敌机袭成都,都由重庆北方飞过去了。你一个人在家?”

  他很自在地站在路上说闲话。

  李南泉道:“多谢多谢,不是你通知一声,我又要出去躲警报了。下坡来坐坐如何?”

  这本是他一句应酬话,并没有真心请他来坐,可是刘副官倒并不谦逊,随着话就下来了。走到屋子里,他笑着代开了窗户,摇摇头道:“没关系,今天敌机不会来袭重庆,我们的情报,并不会错的。放心在家里摆龙门阵罢。”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倒反而来敬着主人。

  李南泉道:“真是抱歉之至。”

  他正想说客来了,反是要客敬烟。可是刘副官插嘴道:“没有什么关系。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她自小娇养惯了,没有碰过什么钉子。她以为天下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是小公务员,随便地说人,人家都得受着。我想李先生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李南泉见他误会了道歉的意思,脸子先就沉下来了,一摇头道:“不,这事我不放在心上,不平的事情多了,何止我个人碰着一个大钉子,希望你不要提这件事了。老兄,我是说我没有好烟敬客,深为抱歉。不过我得多问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刘副官道:“老黄回去,他告诉了我,我倒觉得这事太不妥当。李先生住在这里,完长都知道的。完长是个为国爱才的人。”

  李南泉不等他说完,哈哈大笑。因道:“老兄,我今天哈哈大笑好几次。你这话让我受宠若惊。”

  刘副官坐着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三四分钟,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这事可不要写信告诉新闻记者。重庆正在闹几天几夜的疲劳轰炸,闹这些闲事,也没什么意思。”

  李南泉笑道:“刘兄,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来这一趟,也许我会写一段材料,供给各报社。可是你来了,我就不敢写这材料了。因为你们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不是我供给的材料,也是我供给的材料。我还在这里住家呢,我敢得罪二小姐吗?二小姐一生气,兴许骑着一匹怒马冲到我这茅屋里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会这样干吗?”

  刘副官笑道:“我心里要说的话,全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说着,伸出手来,和主人握了一握,笑道:“诸事均请原谅。”

  李南泉笑道:“可是我有一个声明,我只保险我遇到的事,报上不会披露。至于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报上再登出来,我可不负责任。”

  刘副官本已走出走廊了,听到了这个话尾巴,又走了回来,笑道:“诸事都请关照。自然方二小姐不怕报上攻击她,可是我们这些当副官的,一定要受完长指摘。换一句话说,还和我们的饭碗有关。”说着,他却装出滑稽的样子,举手行了个军礼。站着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说的那位孟秘书和杨艳华也认识吗?”

  李南泉道:“岂但是认识,她是孟秘书的得意门生。我原来也是不知道,是前两天老孟写了一封信来,让我关照关照她。我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力量关照她呢。我正想给他回信,说是有一班副官捧她,请孟秘书放心。”

  刘副官“哦”了一声,立刻走了回来,两手乱摇着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们和小杨是朋友罢了,说不上捧。”

  李南泉笑道:“其实是不要紧,自己的徒弟,还不愿意人家把她捧得红起来吗?就以我而论,杨艳华也是叫我做老师的,我就愿意有人把她捧得红起来。假如你老兄……”

  刘副官站定,先举着手行了个军礼,继而又抱着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提了。”

  李南泉觉着说的话,已很可唬住他,也就敷衍了几句,把他送走。李南泉静坐在家里,想了一想,今天下午,乱七八糟地接触了不少事情,倒好像是作梦。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白天空袭,应该是告一段落。因为现在已接近了下弦,月亮须到八九点钟才起山,轰炸当有个间隔时间。也就安心坐在家里看书,直到太阳落山,才解除警报。躲警报的人,纷纷回了家。首先是那甄子明先生一手提着手杖,一手夹了烟卷在口里吸着,慢慢下了坡,渡过木桥,含着笑道:“究竟在乡下躲警报,比城里轻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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