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北平之冬 | 上页 下页


  说着话,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深灰布滩羊皮袍,头戴黑毛绒土耳其帽,颈上围着宝蓝毛绳长围巾,绕着脖子两个圈圈,身子前后还各拖着一二尺。他进门之后,两手互扯下手套。诗雄笑道:“姚又平,你这称呼人的脾气,还是不改,密斯脱三个音,你总只喊出两个,所有阳性的朋友,你都称为阴性。”

  姚又平向我点个头笑道:“唆雷!”

  我笑道:“老姚这一身穿着,正是这北京人土话,‘边式’。你那公寓对门,有几位是意中人吗?”

  他笑道:“我好意点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

  我道:“我正要问你这句话,怎么叫拉夫。”

  姚又平笑道:“这有什么难懂,这样大雪,听讲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场,演讲的人,也自负得不得了,若是闹这样一个结果,透着有点尴尬。于是和演讲者有点师友之谊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听讲了。”

  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和我来了一串英文。我笑道:“老姚什么都还将就着讨人欢喜,只有这三句话不离英文,有点令人毛戴。”

  他笑着耸肩膀,又说了一句“唆雷”。胡诗雄道:“老张,到底去不去?”

  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东街老远的来了。”

  诗雄忍住笑道:“这年头儿,‘北大’两个字,固然是香透了顶,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汉花园景山东街之类,也不可一世,我没法儿等,先走了。”

  他看我真无走开的意思,只好掉头走了。老姚隔了风门,还和他来句“谷摆”。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炉子附近坐着,因笑道:“幸得你来,免我被拉了去。不过这样大雪,你老远的跑了来,必有所谓。”

  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后又援了两搔头发。我道:“你必然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只管说。纵然我办不到,此处也无第二个人,并不泄漏你的秘密。”

  听到“秘密”二字,他脸上一红,把头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么秘密。我这倒很后悔,为什么故意踢着人家痛脚呢?便笑道:“人生谁无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

  他这才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要到一个世交家里去拜寿,缺少礼服,想向你借件缎子或礼服呢马褂。”

  我道:“这当然可以。不过我昨天还在某报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着实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顿。你那文里说,哗叽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马褂,口里衔着雪茄。谈起话来,不是徐东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里看起来,那是一个官。在有识之士看起来,那就是亡中国的微菌。由这点看起来,你对穿青呢马褂的人深恶痛绝的程度,也就可想,怎么你倒要……”

  我说着,看了他的脸。他搭讪着将铁炉上一把白铁水壶提起来向桌上茶壶里冲着茶。但他并没有斟茶喝,将水壶放到炉子上,依然坐在炉边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贫寒,你是知道的。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寄住姐丈家。我虽半工半读,实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设法不可。我这位世交,现时在交通部当司长,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

  我笑道:“人家那么大年纪,就叫声芝老也没关系,你向下说。”

  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这条路子。他向老头子左右说一声,随便在哪个衙门里可以和我弄个挂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许多亲友同乡都去拜寿。我为了和他联络联络,不得不去一趟。”

  我点点头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还没有看见过你穿马褂,你突然穿起来,不嫌有点别扭吗?”

  姚又平笑道:“为了饭碗,这点儿穿衣服的小别扭,也就在所不能顾了。”

  我听了他这话,觉得他借衣是实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马褂交给他。他将衣服用报纸包了,笑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一件事,我索性请求你一下。不过这样东西,并非马上就要。”

  我道:“还是那话,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办的。”

  姚又平道:“天气这样冷,应该让你出点汗,我请你到胡同口上吃羊肉涮锅子。”

  我笑道:“我还没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

  姚又平道:“这无所谓,就是你要请我,也未尝不可,吃完了看我再告诉你要求你什么。你不去,我也不请托你了。”

  我见他邀约得十分诚恳,只好和他一路走出门来。这时胡同里积有尺多厚的雪,两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门,静悄悄的,不见什么行人。雪盖住人家的房屋与墙头上的树枝,越发现着这雪胡同空荡荡的,雪地中间,一行人脚迹和几道车辙,破坏了这玉版式的地面,车辙尽头,歇了一辆卖煮白薯的平头车子。一个老贩子,身穿蓝布老羊皮袄,将宽带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飞舞之下,扶了车把吆喝着“煮白薯,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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