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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戏中人与戏外人(1)


  这一次谈话,华傲霜是有意的,杨小姐是更有意的。程小秋只知道杨小姐和自己闹醋意,而且是无谓的醋意,可不知道华先生这个当人家先生的人,也有什么用意。不过她再三的提到王玉莲,这却不是偶然的,或者她是有意要知道这个人的行为。自己尽管以配角的身分和台柱有着不可避免的摩擦,但到外人要来打听这事的时候,也许会引起意外的纠纷。她成了这个念头,便感到对于王玉莲为人还是少批评点为妙,遂从这时起,把话引到别的话上去。

  华傲霜抱了个再试验一次的意思而来,自然一切她都有更深一层的观察。在程小秋不说什么了,她也就不再提王玉莲。杨小姐是不肯牺牲这一趟辛劳的,说来说去总是提到她的姐夫。程小秋自明白她的意思,每次的回答,总说是杨小姐的姐夫有意来纠缠,她本人根本不在意。但她有意让杨小姐不能完全放心,她并没有说拒绝这个男亲戚来纠缠。大家谈了约莫一小时半,只有一个结果属于华小姐的,今天晚上到戏馆子里会面。

  华小姐想到还没有找好落脚的地方,不便多坐,向主人告辞出来。在路上杨小姐先忍不住了,笑问道:“华先生,你看程小秋这小东西,是不是个老奸巨猾?”

  华傲霜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既是小东西,怎么又成了老奸巨猾?”

  杨小姐笑道:“你看她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可是她的话和行为,简直是个老奸巨猾!”

  华傲霜笑道:“你既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又何必问我?”

  杨小姐道:“我是不知道华先生的感观是否同我一样?”

  华傲霜道:“不要在大街上说这个问题了。我们今天在哪里落脚?”

  杨小姐道:“不是可以到陆太太那里去吗?只要不在她们公馆里吃饭,我想也不算打搅她。”

  华傲霜踌躇了道:“只是章公馆那些男女佣人,那分瞧不起人的态度,让人有点不能忍受。”

  杨小姐道:“那末到我一个同学家里去也可以,不过他们家一共只有两间楼房,住着嫌挤窄一点。”

  华傲霜道:“我若不是今天要到戏馆子里去,我可以到南岸去,住在学校里。”

  杨小姐道:“既是这样,我们就住到章公馆去罢。好在我们就只住这一夜,受他们佣人的冷眼,也只是这一次。反正陆太太对我们不坏。”

  华傲霜对于重庆旅馆的印象,实在不算佳妙。杨小姐这样说了,也就增加了她一点勇气,于是向章公馆的路上走去。不过走路的步伐越来越慢,将近章公馆的一条巷口,她站住了脚,有个极短时间的考虑。杨小姐深知她的个性,自不便强迫着她向章公馆走去。

  就在这时听到有两句尖锐的声音叫着华老师,回头看时是章瑞兰小姐坐在一辆漂亮的包车上。华小姐笑着点了个头时,她立刻停着车子走到面前来了,笑道:“杨小姐也进城来了,到我家里去玩玩好吗?”

  杨小姐道:“我们正要去找旅馆呢。”

  章小姐立刻向前把两人手上的旅行袋接了过来,放在包车上,笑道:“那不是笑话吗?华老师不是不到我那里去的,杨小姐又是初次在城里遇到的,怎么着我也应当略微招待,怎好过门不入?我的家就在这里,请请。”

  杨小姐当然是求仁得仁,跟着她向章公馆走去。到了章公馆门口,陆太太先得着包车夫的报告,迎到大门口来笑道:“我猜着华先生会同杨小姐进城来玩一趟的,不想来得这样快,欢迎欢迎!”

  杨小姐看到陆太太满脸的笑容,心里自有点诧异,仅是在寄宿舍里作过一度会谈的朋友也不至于这样的欢迎。可是纵然出于虚伪,好在人家表面上是欢迎的,落得找这么一个歇脚的地方。大家先在内客厅里坐着,后来章小姐又招待到她小书房里坐着,不但茶烟果碟招待陆续不断,而且章公馆的佣人也十分殷勤的招待。华傲霜想着,这一定是由于章小姐亲自招待的原故,不怎么去介意。

  座谈了一会,章小姐提议请两位去看电影。杨小姐笑道:“改下次罢,今天有人请看老戏。”

  她说了这个消息,好像陆太太和章小姐都了解所以然,想不再提了。章小姐这天是特别客气,除了吩咐厨房给两位来宾预备了一顿很好的晚餐而外,并腾出了一间上房,安顿两张床铺,为二位小姐下榻。这样,就让华傲霜安心去见王玉莲了。杨小姐对于王玉莲,可说丝毫不感到兴趣,不过听戏去找点娱乐,又和程小秋盘桓一次,倒是愿意的。

  在这晚上的八点半钟,两人到了戏馆子后台。程小秋已开始在扮戏,坐在一张小三屉桌前,对了一面线索捆缚铜架的镜子,有个中年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挽假髻。那男子瘦削着脸,黄中带黑,口里斜衔了一支纸烟,身上又穿了件不整齐的青布袍子,像是个鸦片魔,至少也是个早年吸过大烟的人。程小秋的面孔,恰和这个男子对照,通亮的电灯光下,照见她的脸好像白粉墙上涂着朱漆,水粉胭脂,竟把人的脸子改了相,尤其是鼻子两边,搽得像个红花脸,而两道眉毛,又把黑墨描得漆黑,深入了鬓角。华小姐是第一次在后台看到戏子化装,猛可的看到,未免怔了一怔。程小秋早是身子起了一起,依然坐着,笑道:“对不起,我动不得。”

  杨小姐倒是来过后台,笑道:“不必客气,这是你的工作。”

  华傲霜也叮嘱她不必客气。她这时已脱了便衣,身上套着一件半旧的毛巾布睡衣,里面单薄得很,只有一件小卫生衣。华小姐才明白,原来化装是这样的。看那小桌上大盒子装了水粉,大块的胭脂膏,放在瓷盒子里,此外倒也有平常妇女用的口红小盒胭脂类。但这里没有梳头油,一只破瓷茶缸,浸了大半茶缸刨花水,一只长柄刷子插在里面。那个梳头的男子挑起刨花水,像刷浆糊似的,在她头上刷着,她两边脸腮上有两仔薄薄的头发,水淋淋的贴着。在桌子角上,另有两仔头发,似乎在刨花水里拿出来的,头发梢上兀自向下滴着水,便指了问道:“这是作什么用的?浸的这样湿。”

  程小秋指了脸上的贴发道:“就是这个,这叫贴片。这两片旧的我还有用,今天换了新的了。你看台上的那些古装美人,在后台都是母夜叉。”

  说着头已梳好,她站起身来,在桌子角一只旧搪瓷脸盆里,就着那白浆似的肥皂水,洗了一把手,依然坐下。那梳头的男子,捧了两个木盒子过来,揭开盖来,是珠花,绒花,螺钿首饰之类。那男子一样样的拿起向程小秋头上插去,这好像是初夏时候,农夫在水田里栽秧,不论多少,挨着层次把面积插满了完事。不到几分钟,把所有盒子里的配件都向她头上插完。小秋才站起身来,先向华小姐点个头,然后握住杨小姐的手道:“你看,我们这工作,不也是很苦的吗?”

  华傲霜心里却真有这一个见解,社会上的旧观念,不但是不给予优伶丝毫地位,把他们的辛苦也完全忽略。因此她对于这后台,也更是亲切的观察着。程小秋的化装桌子,就在后台半中间,靠了一根短柱子,另一方是一块旧布景挡住桌子一角。要说这是给女角一种遮掩,那简直是笑话,后台的男女伶人工人,不断来往经过。靠里面墙,一排列了许多大戏箱,墙上大小木桩子铁钉子,挂着帽子胡子,以及一切唱戏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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