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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梦 回到了南京(1)


  耳边下听到人声像潮涌一般,我睁眼看来,被拥挤在轮船的船舷上。栏杆开了两个缺口搭着跳板,人像一股巨浪,在这缺口里吐出。栏杆那边趸船上,人是像这边一般的拥挤不过,他们手上,各个拿了一面小旗子,迎风招展。若在这人浪里,发现他们一个旧相识,旗子齐齐的举了起来,呵哈一声的欢迎着,我便是这样被欢迎的一个。糊里糊涂在人浪里穿过趸船,上了码头。呵!南京下关江边码头呀!久远了的首都!虽然沿江一带的楼房,都变成了低矮的草棚,巍峨的狮子山,绵延如带的挹江门城墙,都是依然如故的景象,一看就是南京。我所踏着的地面,是旧海军码头。迎面一座彩布青松大牌坊,上面红字,大书特书:“欢迎抗战入川同胞凯旋!”

  那牌楼下拥挤着不能上趸船的人,像两道人墙,夹立在路边,都伸长了颈子,睁着眼睛,看看这登岸的一群里是否有他们的熟人?如果是发现了一个,就拥出来拉着手。尤其是操着南京口音的人,他们迎着他们所要见的人,老远的在人头上,伸出手来乱招,口里喊着人名字。我看到一位南京老太太,由人丛里撞跌出来,一手拉住一个青年,脸上在笑,眼里流着泪,口里喊着乖乖儿子。总之,这江边码头上成千成万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情绪紧张的面孔。唯其是这样,我也有点如醉如痴了。路边上有欢迎他们的大汽车,形状如当年的公共汽车差不多,但略矮小些。据说,这是敌人退出南京时候留下来的礼品。

  自然,用这车子欢迎我们入城,是含有一种意义的。车子里自然是同船来的人,有两位穿着西服的市民代表,脸上充满了笑容,连连向回来的人道着辛苦。但他们也不承认是留在南京的,他说,本来是住在上海。后来因为国际发生新变化,在上海租界上,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就退入了内地。自从得着光复首都的消息以后,他们就赶回南京来。总之,他们那意思,以为虽不曾深入后方,但是他们并不曾与敌伪合作。而辗转前方与敌周旋的那番艰苦情形,也许比远入后方的人还要伟大些。

  好在我们一路行来,大家都存下了这么一个志念,决不讪笑在沦陷区城里的人。我因之没有把他的话听下去,且向窗子外看着,车子还是经过下关入城的咽喉挹江门。城门虽是洞开着,城门洞外,还遗留下不少的沙包。那条中山北路,还是人家稀少。有的是旧房子剩下一堆残砖败瓦,或整个不见,有的又是新建筑的小屋子。倒是两边的路树都长得高大了,尤其是杨柳和洋槐,都铺张了一大块树荫,正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这时车上人又讨论着同船时常讨论的住房问题,而大家十有八九是暂借住亲友家里,再作打算。本来南京的房子,经过一次长时的浩劫,已经拆卸破坏得不像样子,很少可住的。敌人溃退时,又放了一把猛火,越发是房子减少了。

  说话时,车子过了华侨路,达到市中心区,本已接近繁华场合了。可是由三牌楼直到这里,越向南是新烧的房子越多。这里一些高大的楼房,是敌人盘踞过的,全是四周秃立着砖墙,中间是空的。低矮些的房屋,那简直便是一堆瓦砾,里面插上几根焦糊的木料。若不是中间那个广场,绕着圆马路,我已看不出所到的地方是新街口,因为这里是敌人烧毁着最厉害的一段,满眼全是瓦砾和断墙残壁。便是马路边上的树,也被烧焦了一半。车子过了这里,在一个有松枝牌坊的所在停了。少不得这里又拥挤了许多人欢迎,各找着各的亲友,分别去投宿。

  我被一个朋友,介绍到他亲戚家里住着。他的家住在汉中门内一条冷静的巷子里,是个令人极不注意的所在。往日敌人入南京,没有抢劫到这里去,现在敌人溃退,是由东南方逃去,也不及烧这城西角的民房,所以我所投的这位主人家,竟是浩劫中的幸运之儿。自然,被介绍到这里来寄住的,不止我一个,主人家的屋子,几乎是每一间里都住下了来宾了。我让主人让在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隔壁正是新回来的两位抗战志士。在我进屋不曾落座之时,便听到一个人在那里形容敌机轰炸后方的残暴行为。他说到他有多次的遇险,但始终是英勇对付着的。

  他曾这样说:“敌机轰炸得久了,我们的防空设备也格外进步。我们屋子后面,就是石壁,在那里新打了厚可十丈,深可十五丈的洞子。放了紧急警报,我依然在屋子里料理过琐事几分钟,然后从从容容进洞。有一次,我洞子顶上中了头彩,,而且是很大的炸弹,但我们除听到一声大响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后来有几次猛风扑人,洞口上的烟雾,涌进了洞子,我们料想着洞外不远中了弹。我也不问敌机去远了没有,就跳出洞外,四处张望着。见斜对面有个水桶粗细的炸弹,正在冒烟,想必是燃烧弹,我提起路边上预备着的两个沙袋,就扔了过去。因为我相距得很近,沙袋打得很中,正把沙袋撒在那炸弹冒烟的所在。这么一来,我就引起兴趣来了,继续拿了沙袋,向上面扑了去。我差不多把炸弹火焰都扑完了,防空救护队才赶到。你们没有到过大后方的人,不要以为大后方就没有危险。”

  另一个人道:“空袭那究竟不是天天的事,我们在前方的人,是整天听着炮响。但炮响尽管炮响,我们照样做自己应做的事,哪个去理它?有一天,我在家里向你们后方写信,突然一个炮弹穿过了屋顶,接着就是十几炮。我总以为像平常敌人天天放礼炮一样,并不介意,继续的向下写信。等到把信写完,机关枪也响了起来,这才打听出,敌人有一支流窜部队,已经窜到我们村镇附近。但我们一点也不惊慌,立刻联合了保甲长,先撤退老弱妇孺,再……”

  先前那个人不愿向下听了,拦着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们那里,听到炮响,总还离着火线几十里路呢。在现在立体战争的时候,根本没有前后方之分。我们在后方,真是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每月都有出钱的机会,有一次劳军献金,我把买米的钱都献出去了。”

  那一个还说呢,我们就听到你们在后方做生意发大财,一弄几十万。发财的人,献几个钱给国家,那还不是应当的,不抗战,你们这些财何处发起来?我听到隔壁人士,这一顿辩论,这算回南京来第一个接受到的新影响。我正听着出神,忽然有个在林谷寺种菜园的老乡,高高兴兴跑进房来。拱了粗糙的拳头笑道:“恭喜恭喜,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

  这人叫李老实,在尖团的皱纹上,丛生了一把苍白脸胡子,寿星眉长出脸来一寸多,就现着这人有些名实相符。我笑道:“也不一样了吧,在四川几年,头发白了一半了,前后害过两场重病,打过十几场摆子,咳嗽毛病,于今未好。”

  李老实笑道:“自然是辛苦几年了。不过这么样回来,可以享福几年了。”

  我道:“享福?这福从何享起?”

  李老实挨近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低声笑道:“张先生,你何必瞒我?我听说到四川去的人,当一名打扫夫,一个月都拿整百块薪水,像你先生,一个月还不拿几万吗?难道你回来,没有把在重庆挣的钞带回来?我并不向你借钱。”

  我笑道:“你说打扫夫每月拿整百块钱薪水,那是真的。可是,像我们这种人,比打扫夫差不多。我告诉你,打扫夫拿了那些钱,还是你曾经见过的打扫夫,并没有穿起西装,至于我呢!但我生平是个不肯哭穷的人,我穿什么衣服到四川去的,我还是穿什么回来,并未曾做新的。”

  李老实笑道,“我今天特意来欢迎你,有点好心奉上。新住宅区北平路那地方我有四五亩田,好几个人打听,我都没有松口。当年张先生在南京,我们相处得很好,这一点人情,我一定奉送给你。你先一齐买了去,自己用不了许多,你分几方给亲戚朋友,人家还不是抢着跑吗?于今有钱,太平无事可以拿出来了。”

  我想,这位李老实认不了一百个扁担大的字,拾了一根鸡毛当令箭,不知他听了什么大人先生的咳嗽喷嚏,便以为我是个了不得的衣锦还乡人物,若要和他申辩我在四川还是个穷措大,他未必肯信,倒不如顺了他的口气说下去,倒还算接受了他的人情,便含糊地答应着道:“我今天还是初到南京,一切要办的事都没有办,简直地说,今日的一餐晚饭和洗个澡的目前急需,我都没有着落,我怎么会有时间谈上买地皮的话?”

  李老实听我这话,并不以为我顶撞了他,还是笑嘻嘻的。同时,在身上摸出一包纸烟来,先敬我一支。我看着首先便是一惊,因为他拿来的,正是久违了的大前门牌子。在大后方,吸大前门纸烟的人,并非绝对没有,但不是李老实这种人随便可以在身上掏出来的。我还根据了我的乡下人习惯性,笑道:“你吸这样好的烟?”

  他笑道:“这样什么好烟,很普通的牌子。”

  我道:“南京市上,这样的很多吗?”

  李老实不懂我的语意何在,问道:“纸烟店里都有,像从前一样,张先生为什么问这样的话?”

  我想了一想,是了,在我由四川来的人看法,与他在南京人的看法,有很多不同,这句问话,他又是一个不可了解,便笑道:“我以为现在交通刚刚恢复,怕洋货还不容易由上海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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