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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梦 “追”(1)


  宇宙间的事实,造成许多名词,而许多滥熟的名词,也会生出许多事迹,于是我就想到这个“追”字。“追”本是追求的缩称,根据字面,颇涉于空泛。但是谈追(以下略去引号)的人,他们脑子里,不会有工作学业等等,更无论于国家民族。他们所知道的追求这一名词,第一为男人找女人,第二为女人找男人,第三为男人女人互找。所以缩称的这个追字,只是一种性欲冲动的行为。我常遇到一位年轻女子,谈到她为何中途废弃了她的事业!她答复了我一句很妙的话,“那里的人追得厉害”,我知道这女子是沧海曾经的人物,她竟为人追得不敢出头,那么,也许可以代表这新阶段社会的一环吧?但是,我知道这一事实,却没看到那一事实,颇有心去体验一下。是个月光如洗的晚上,我熄灯看月,若有所思,仿仿佛佛就到了西湖的南屏山下。

  在一条石板小路上,走进一扇月亮门里,见一个古装的白发老人,手上握了一把五色丝线,正坐在月光的一块太湖石上清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未免站在一边估量着。偶然一抬头,却看到里面正屋柱上,悬着曲词集句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要莫错过姻缘。”

  我这就明白了,这是月老祠,那老人便是月老了。因上前一揖道:“月老先生,你工作忙呀。”

  他向我看看,依然清理着手上的丝线。答道:“你且不问我忙不忙。你自问闲不闲?如闲的话,我解答你所要知道的一个问题。”

  我很高兴道:“莫非月老先生要让我看追的玩意。”

  月老微笑着,先牵动了一根红丝线来。随着线头,在太湖石后,出来一群狗,右边线头,缚着一只白花点子的小哈巴狗,看那胸下,垂了两行乳头,是一头雌狗了。左边线头,却缚了一串雄狗,狼狗,狮子狗,哈巴狗,村狗,粪狗,各种都有,他笑道:“你看这个。”

  我道:“月老,你错了。我所要知道的是人事,不是狗事。”

  月老笑道:“我不错。天下把这追字发泄尽致的,莫过于狗。大庭广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它们可以把什么事放到一边,大胆地去为性欲而奔走,而斗争。你守着这一群,你自然可以得到许多社会另一角落的现状。”

  说着,把手上理出来了的那根丝线,交到我手上。那群雄狗,脱离了月老的手,向小雌狗便扑将来,小雌狗见有群狗扑来,拔腿便跑。缚狗的绳子,兀自在我手上,我被狗拉扯着,立脚不稳,也只有跟了后面跑。脚下绊了一块石头,向前一栽,翻了一个大筋斗。我爬起来睁眼看时,手上的红丝线,眼前的狗都失所在。我却站在一大群青年男女中间,同时我一看我自己,也缩回去了二十年,成了一位青年。却有个人拍了我的肩膀道:“密斯脱张,来来来,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

  我回头看时,是二十年前的朋友梅小白。他是从前在汉口干风月小报的记者,作得一手好戏评,当年在汉口的时候,曾由他引着看过许多白戏,这交情来路并不正当。不想在这个地方遇着了他,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梅先生久违了,怎么到这里来了?”

  梅小白握了我的手,向前拉了我走。走到一个房子里,里面横直列了几张写字台,摆了沙发椅子,倒像一间公事房,有两张桌子边坐了两位西装汉子在那里用钢笔写中国字。梅小白和我介绍了一下,一位是胡经理,一位是宋协理,让我坐在沙发上。

  梅小白顺手向我敬着烟卷,微笑道:“我在这里当宣传主任,还干的是本行。你在新闻界熟人多,帮帮忙吧。”

  那位胡经理便向我点头笑道:“少不得请张先生当我们公司里的顾问。”

  我道:“小白,你们贵公司是做哪一项工商业?”

  小白笑道:“我们这公司伟大得很,包办一切中西娱乐事业,从业员,男女多到两三千人呢,你看。”

  说着手向外一指,我顺了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见两三个男子夹着一个女子。或四五个女子,跟随了一个男子,在窗子外面来来去去。男子多半是蓄着长而厚的头发,有的穿了蹩脚西装,脖子上一条黑绸巾做的领带打着尺来大的八节领结子。有的在身上加着一件大腰围的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把肩膀一扛,北平土话:“匪相”。至于那些女子,虽然各有各的打扮,但是都不外在绸衣或布衣上,外面罩了一件蓝布大褂,最是里面穿着红紫绸衣的,故意将蓝布罩衣做得短窄些,露出绸衣的四周来。我看了一看,心中便有数了,笑问小白道:“这是你们的人才?”

  小白道:“他们都是思想前进的人物,不信,你可以自由去访问一下。”

  他这句话倒是正中我的下怀,便起身道:“那很好,你不用代我介绍,让我去自由访问一下,假如我得着好材料的话,我一定替你们着实宣传一下。”

  说着走出这写字间来,却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园林。迎面一座牌坊,上有四个大字的匾额“无遮大会”。旁边直柱上一副八字对联:“恋爱至上,社交自由”。穿过牌坊,在葡萄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围了一群男女在那里说笑吃喝着。有些石头上,红绿纸包一大堆,有陈皮梅纸包糖、盐卤鸭肫肝、花生米、鸡蛋糕。另外几只玻璃瓶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饮料,几位男青年互相传递着,嘴对了瓶口,瓶底朝天,嘴里咕都咕都发声,把那饮料喝下去。

  这时,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说话。她脑后垂了两个尺来长的小辫,各绽了一束红辫花。身上一件蓝布罩袍,罩了里面一件短红绸的短旗袍。一二寸高后跟的紫皮鞋,赤脚穿着,踏着地面笃笃有声,她脸上的化妆,是和普通女子有些分别,除了厚敷着胭脂粉而外,双眼画成美国电影明星嘉宝式,眉角弯成一把钩子,眼圈上抹着浅浅的黑影,正和那嘴唇上猪血一般红的唇膏相对照。她笑着道:“喂,老王,你怎么把包糖的一张蜡纸也吃了下去?”

  这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笑着紫红脸皮向她说:“你有什么不懂,因为包的糖纸,你把舌头舔过了,这纸很香。”

  她将手指头点了他道:“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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