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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梦 星期日(5)


  我们顺了他的招呼走过去,见那里三位陪着他,也都是士干的老友。我们挤了坐下,以为加入股份,是加入吃茶股份,就没有接着向下说这话。老柳便向士干道:“加入股子的话,你怎么不搭腔,难道你另外有什么好买卖可做吗?”

  他道:“我有什么买卖?你说得我莫名其妙。”

  老柳道:“你真不懂的话,我就来告诉你。”

  说着,将食指沾着茶,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道:“我们这个,组织了一个公司,借了这点力量。”

  说着他又在桌面上写了四个字。笑道:“大批的运着甜的咸的向下跑,船也不空回来,运着穿的用的这样来回一次,就是一二百万呢。因为这样一来我们要弄点外快,谁也不能拦阻。我们现在知道,这样东西。”

  说着又将茶水写了几个字,笑道:“不久的将来是又要涨钱的。因为这一点计划,还没有发表出来,社会上是不知道的,趁此我们把货买二三百件到手上,就派它每件只涨在百元以下,我敢说十天半月之后,我们可以弄到三四个月的生活费。我们商议两日,计划完全定了,就是定金方面,我们还差一二千元,想加入两个股子,而你对某方面又是有办法的,正说着你呢,所以看你来了,我们欢迎之至。”

  士干听了他这一篇话,立刻满脸是笑,两眉连闪了几下,回头倒向我问道:“老张,你看这事我能干吗?”

  说着,伸手搔搔头发。我笑道:“将本求利,有什么不能干?若说到身份上去,你们的头儿大买卖也干了,你们作他这千分之一的小买卖,有什么不能干?不过老柳说的这些话,我还不大懂。就依你们的计划,这些货物,总也要六七万元的资本。多少钱一股呢?怎么加入两股只要千元?”

  老柳笑道:“你只会提起笔来写得天花乱坠,说到实际来,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定货,是在公的大的数目上,搭小的数目,并不须先付货款,只向出货的方面,凭某种力量说这么一句话,到了货卖出去了的时候,将人家的钱去提货就得。”

  我昂颈想了一想,点头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什么将本求利,这是因势求利罢了。”

  老柳笑道:“不管是将什么求利,但我们是规规矩矩作生意。我们卖出去的货照市价,当然不多赚老百姓一个钱,这决不能说是犯法。而况……”

  我笑着摇摇手道:“你急什么,我也并没有说你犯法。”

  说到这里,老柳似乎有点气馁,他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来,张罗着将纸烟敬了一遍客。他在口角里衔着烟卷,偏了头作个沉吟的样子,约五分钟,突然将桌子一拍道:“星期害死人。”

  我虽知道他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玩意,但这句话是惊人之作,不由我不问他一声。我道:“人人都望星期,怎么你说星期害死人呢?”

  老柳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道:“今天早上,有人要把这么两件存货出卖,十二点钟以前需要现款。这虽是两件货,可要五千多块钱成交,今天是星期,银行不办公,我无法可想。但我知道,这货到手,至多搁三天,可以赚一千块钱,眼见一只鸭子要煮熟了,却让它飞去,岂不可惜?便约了那人十一点钟等我回信,自坐了一乘人力车,把上下半城跑了一个遍,找了七八位朋友商量这件事。究竟五千元的数目,不容易凑合,跑一头的汗,分文无着。我还存一点私心,想把这生意拖延一日,到了星期一,我和银行里朋友合作就有办法了。可是见着这位朋友时,他已经把货物卖给一个江苏人,五千五百元成交。我白瞪眼,把脸皮都急红了。那位江苏人,倒有点过意不去,请着我到西餐馆子里吃了一顿西餐,用去他百十元,又买了一听纸烟送我。”

  我道:“他何必这样客气呢?这一笔生意,他也许是蚀本买卖,为什么他倒先请客?”

  老柳笑道:“这江苏人是个生意经,他是找好了受主,才去把货买下的。在人家那里领了下来的是六千二百元,买货拿出去五千五百元,一转手就赚了七百元。”

  我笑道:“老柳,你怎么就有许多奇遇?”

  老柳笑道:“这无所谓奇,更不是遇,只要你肯跑腿,肯与市侩为伍,就可以发小财,因为在物价涨落方面,我总比普通商人要知道早两三天,买进卖出一下,就可以赚一笔钱。我举一个例,我断定了在三天之内,火柴要涨价,假如你不嫌麻烦,今天就买三五百块钱火柴,在家里囤着,一个星期之内,我保险你赚百十块钱。可是你要嫌着在市场里挤进挤出,有失书生本色,那就没有办法。有眼光,在重庆市上,极容易混。只要一千元资本,每星期囤一次货,出一次货,每月准可以赚一位简任秘书的薪水。一千块钱日用品,并没有好多,一不占地位,二不难搬,三也不难收集。就说火柴吧,老张,假使你有点兴致,我们马上凑你一百块钱,到纸烟摊子上零收一批货试试。现在市价,零卖是九毛一包,一百块钱火柴,也不过一大网篮。你把这篮火柴摆在家里不要动。一星期之后,我出一百二十块钱向你收买,只要你肯。”

  他这一篇话,侃侃而谈,不但我们这一桌人听出了神,就连左右隔壁两桌下江朋友,都停止了谈话,来听他的。我笑道:“你这话自然头头是道,但问题的关键,是你以何敢断定火柴会在三天以内涨价?”

  老柳见两旁有人注意他,微笑了一笑。士干笑道:“你听他信口胡说。他有办法,身上还穿的是这套蹩脚西装?”

  这句话把老柳激动了,满脸个个麻子眼里,都透出了红色,头一偏道:“我要胡说,你砍我的脑袋当尿壶。”

  说完,将指头蘸着茶水,写了两个字道:“他们的后台老板,你们知道吧?他们以五百万元的款子,在做贩卖日用品的生意。”

  说着,将写的几个字抹了。又写了字道:“这是我的熟人,他是走什么路子,大家也知道。自昨天起,开始囤火柴,已经囤了这多草字头了。”

  随了这话,他很快的在桌上写了两个数目字。士干对于这种议论,似乎有一点戒心,便将眼睛望了他,学一句北平土话道:“你不怕捣楼子?”

  老柳笑道:“捣什么娄子?作买卖也不是犯罪的事。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当年张作霖当大元帅的时候,公开对僚属演说,‘不错,我有钱。但是我的钱,是做大豆生意换来的。’究竟这种人痛快。于今的人……”

  忽然有人叫道:“老柳,你在这里,哪里找不到你。”

  看时,见一个穿西服的人,胁下夹了新旧二三十本书走过来,老柳一介绍,是某会的秘书黄君,我们这里,又挤下一个座位,添了一碗茶。他把书放在桌上,大家分着翻翻,有幽默杂志,有电影杂志,有《译文》杂志,此外有两套一折八扣书,一是《红楼梦》,一是《三国演义》。老柳笑着将一个指头点了他道:“在这些书里,可以看到老黄的闲情逸致了,何至于把《三国演义》都得拿来再翻一翻?”

  黄君一歪脖子道:“好!你瞧不起《三国演义》?你向书摊子上去打听打听吧。三年来缺货最早的是这套书。我和朋友预先约了三个月,后来亲自跑了五次,今天才把它借到。”

  士干道:“这种书我们还是作小孩子时候看的,现在怎么会想起来去翻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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