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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梦 生财有道(4)


  我觉得他说话粗鲁,倒不失本分,也谢逊了几句。他就在身上掏出一个很精致的烟盒子来,奉敬了我一支烟卷,我看着那纸卷上的英文字,却是大炮台。我想着,除了银钱行里上等职员,做官的主儿,在简任职以下的,已很少吸大炮台香烟了。他的收入,起码是超过简任职的正式薪水。他见我沉吟着,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个年月,有钱不花,是个傻瓜。来来来,我们进城去。城里旅馆里,我们几个朋友,开得有长房间,一路洗澡去。老王请你吃晚饭,我请你听大鼓。”

  我笑道:“我因为有点事,正由城里赶回家去,怎么又回城去?”

  张三道:“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们工人?”

  这句话他说得太重了。我只好微笑着跟了他们出去,坐了他们运货的卡车,二次入城。他们果然在城里最好的旅馆里,开了一个大房间,这里已经有两位同志在坐。一个穿了新制的古铜色线春驼绒长袍,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架腿半躺在沙发上,口角里斜衔了烟卷,颇为舒适。张三和我介绍之下,穿长衣的一个是江苏金先生,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钱先生,那钱先生误认我是同志,让座之后就问我是做什么生意。我笑道:“做一点破纸生意。”

  他认为是真话,点头笑道:“这也不错,我有一个朋友,由宜昌运一批纸上来,因为货太多,轮船不容易运来,就找一只大白木船包运。这船在长江里走了足三个月,他先是急得了不得,后来倒怕这船到快了。”

  我说那是什么原故?钱先生道:“你想纸价一天比一天高,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几天,到了岸立刻要起货到堆栈里去。城里呢要疏散乡下呢,堆栈一时又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钱。他由宜昌起货的时候,单说白报纸吧,不过二十块钱一令,现在暗盘不说,普通也不是说两百块吗?他这财发超了,发超了!”

  最后他闹出一句家乡话:“真是没得么事说。”

  我说:“他的货卖了没有?”

  钱先生道:“要钱用,他就卖一点。现在囤货的,不都是这样,哪个肯一齐脱手?”

  我笑问道:“钱先生既是熟悉这些情形,当然也不能光睁眼看了别人发财,一定也有生财之道的。”

  钱先生微笑道:“我倒不是有心做生意。是我由沙市动身的时候,有许多开铺子的熟人,想赶着凑一笔现钱。我是打算入川的,就掏出钱来,把人家的存货收了。”

  我问道:“是些什么存货呢?”

  钱先生在茶几上大炮台香烟听子里,抽出了一根烟卷,慢慢在茶几上顿着躲避我的话锋。我想着,他既不肯说出来,我这话显然是问得唐突。正好张三披了睡衣,由屋后洗澡间里出来,我就故意把话移开来,笑道:“一个澡洗得这样快?”

  他向钱先生笑道:“水很热,快去洗吧。”

  钱先生站起来,解着纽扣,缓缓地向洗澡间里走去。茶房忽然送进一张字条来。金先生接着看了,脸色显得有些变动。钱先生一脚,已是走向洗澡间里去,好像有点警觉,立刻回转身来,把字条接过去看。因道:“这样子,我们立刻去看看吧。”

  他脸色有点转青,望着金先生,两人在衣架子上拿了帽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原来茶房送进来的那张字条,却放在桌沿上,没有拿走。老王正坐在桌边,就把字条拿了起来,交给张三道:“你看看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把他两个忙成这样子。”

  张三接过字条,两手捧了抬起来看,笑着摇摇头道:“字写得太草,他们家里失了两件什么东西,张先生看看是吗?”

  他说着把字条交给了我,我实在无心窥探人家的秘密,无如张三已交到了我的手上,而且是他们失落了东西,也就无所谓秘密,因也就捧了字条来看,见上面写的是:“送某某饭店三号房间钱先生,纱价已跌落两百元,仍有看跌之势,尊意如何,速复。知白。”

  我笑着想,字旁有两个足旁加失的跌字,怪不得张三说是失落了两样东西。张三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们同志不能隐瞒便告诉了他。张三提起脚上的拖鞋,打了楼板一下响。皱着眉头道:“昨天我劝他多卖几包他不干,今天要损失了几万了。”

  我问道:“这两位大概是做棉纱生意的。”

  张三道:“钱先生是做棉纱生意的,金先生是做绸缎生意的,我们多少有点关系。钱先生的棉纱。都堆在乡下村子里,卖一包,在乡下抬一包来,十分麻烦。”

  我说:“纱价到了现在,也就顶了关了,再不卖就错过机会了。”

  张三道:“大家都在囤吗!”

  我道:“他囤了多少货?”

  张三伸手搔搔头发,笑道:“这就难说了。要论他原来的资本,那真不足说,不过一两万块钱,到了现在,那可吓坏人。假如现在还要出航空奖券的话,他总连中了两个航空头奖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搔头发,笑道:“我也不必多说了,反正做商人的现时都发财。”

  我微微地摇着头道:“那也不尽然吧?”

  老王道:“算了算了,我们何必尽谈不相干的事情。换上衣服,我们出去吃饭去。”

  张三沉吟着,伸手到烟听道里取烟,一看里面空了,就在衣架子的衣服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钱票来。他按着桌上的铃,茶房进来了,便递钱给他道:“买一听烟来。你告诉对面饭店,给我们留个座位。说是这里三号房姓张的,他们账房就知道。”

  茶房一鞠躬,接着钱去了。我坐在一边看到,却是一怔。当年我在北平,所看到总长次长们,那种花钱不在乎的样子,也不过如此。我倒疑心他是对我特别恭维,因笑道:“张三哥,你不必太客气,一切随便好了。”

  张三笑道:“没有关系,烟卷我们总是要抽的。”

  正说到这里,茶房进来报告,电话来了。张三踏着拖鞋去听电话,约摸二十分钟,只听得他一路喊了进来道:“老王,老王,我们明天动身到海防去,今天吃晚饭,一定我请客,一定我请客。”

  随着这话,两只拖鞋,由门口半空里飞进来,接着是张三一个倒栽葱,跌了进来。老王待抢着去扶他时,他已经爬了起来,两手拍着道:“只剩今晚一晚在重庆了,花几个钱不在乎,一个月后,我们口袋又满了。”

  他说着,将赤脚在地板上打着板,两肩一上一下的耸着,口里滴哨滴哨的唱着跳舞音乐。我这才明白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要去当司机。绝非一样“有激使然”的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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