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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梦 生财有道(1)


  在东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这一晚,有了大半轮的月亮,由山顶上斜照过来,引起我一种欣赏的兴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着。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几粒星点。这样,那月盘是格外像面镜子,月光撒下来,山面上轻轻涂了一层薄粉。山上稀松的树,在水色的月光里面挺立起来,投着一丛丛的暗影。再向远处的山谷里看着,是峰峦把月光挡住了,那里是阴沉沉的。山谷里正有几户人家,月光地里看去,反是不见轮廓。只有两点闪烁的灯光在那山的阴暗中给人一种暗示,倒有点诗意。这让我想起

  月夜在扬子江下游航行,水天一色,满眼白茫茫的,有时在水面上浮起两点渔灯,觉得人生是这样的缥缈。因为水面的那一点火光下,那里也有家人父子。江船载着千百人在水面上夜航,我们还不免嫌着孤寂,渔船或渔村这一点灯火,闪烁在清凉的境地里,有更少数的人团聚在灯光下,这滋味我理想不到,我的思想,有点玄幻了,由李白低头思故乡的诗句里,更觉得久不见面的月色,给予我一种很浓的愁绪。于是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随手摘了石缝里一根野草,在手上盘弄。远远的有两个南京口音的人,说着话过来。在南京住家时,总觉得新都人的口音,比起旧都的国语,实在有天壤之别。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缘故,一听到南京人讲话,就让人悲喜交集,颇觉得多听两句话就好,因之我就听下去了。一个南京人说:“你在大学教书教授也罢,讲师也罢,每月总可以挣三五百元,为什么要去当一个公司里的运输员?”

  又一个人道:“你要晓得,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无论干什么,你应该打打算盘能不能发财?能发财,就到俱乐部去当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号,是很有名的俱乐部吧?有一个人在里面当了茶房出来,坐汽车,住洋房,人家一般称他作先生。”

  先那个人问:“难道当运输员能发财?”

  这个人答:“那也看个人的手腕。但是无论怎样的笨家伙,一搭上了这发财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点元宝边。”

  那两个人说着话,慢慢的由我身边经过。直等他走到了很远去,我还听到他们左一句发财,右一句发财,把这好听的名词送了过来。我就想制件新蓝布大褂,有了三个月的设计,还未能实现,实在有发财的必要。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机会发财去?难道我的身份胜过这位大学教授?想到这里,我把手上玩弄的那根野草,搓了个粉碎。高声念着那煞风景的诗:“自从煮鹤焚琴后,背了青山卧月明。”

  这十四个字,转变了我对明月的留恋,真个钻进草屋去卧月明了。我刚躺在床上,却有人大声喊道:“老张,快来快来!帮我一个忙。”

  我迎去看时,是一位远亲邓进才。这人多年不见,仿佛还听说他在某县县公署当科长,已经死在任上了,却不知怎样在山村里会见面。然而这个念头,我也是一闪就没有了,便迎出门口上前去握着手。见他穿一件四个大口袋的草绿色短衣,同色的长脚裤,踏着尖头皮鞋,却擦得乌亮。手里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当扇子摇。在他身子前后,却放着两只手提皮箱。我说:“久违久违,有何见教?”

  邓进才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擦了额头上的汗。笑说:“这两只箱子我拿不动了,请你叫佣人把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邮票他吃茶。”

  在街市上邮票也可以当辅币用。我身上这三分邮票,就是买长途汽车票找下来的零头。我又觉得他家不远了,笑说:“主人是我,佣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只,你自己拿一只吧。”

  他倒是很客气,提了一只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后跟着,才明白他满头大汗,大有原故,那箱子里简直装的是一箱子铁块,我只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劲了。看到邓进才把箱子扛在肩上,两手扶着走路,也跟了他这样子,把箱子扛起。他见我穿一件灰布长衫,晃晃荡荡走,扶了箱子的手,细白而没有粗糙的劳动皱纹,透着不过意。回头向我笑道:“大时代来了,我们必定练习到脚能跑。手能做,肩能扛,以备万一。斯文一脉,怕失了官体的人,应该在淘汰之列。你这样肯劳动,很对。”

  我想,我怎么会不对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邮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实在喘不起气来答他的话。到了邓进才家,他首先抢进门去,叫道:“快来快来接东西。”

  于是他的太太,笑嘻嘻的出来,把箱子接了进去。邓先生住的也是国难房子,竹片夹壁,草棚盖顶,外面一间屋子,阔宽不过一丈多,里面摆了一张白木桌子,两只竹凳。再看到邓太太一件蓝布长衫已经绽了好几个大小补丁,他们的境遇,大概是相当的困难,为此,我也不愿受他的招待,转身就要走。邓进才一把将我拉住,笑道:“来了连烟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亲戚了。”

  我听到他说瞧不起三个字透着严重,只好坐下来。他说请我吸烟,并没有送出卷烟来,只是邓太太送出两只粗泥饭碗来,里面装着滚热的白水,这样,我倒对他们的生活更表示同情。邓进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这两箱子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我说:“真有相当的重量。当然,你这里不会有五金用品,大概是两箱子书吧?”

  进才笑道。“你也并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瞒你,这里面都是西药。”

  我说:“西药?现在一小瓶西药,也要值好几十块钱,你这两箱子……”

  他向我摆摆手,低声道:“请你不要高声。”

  说着向屋子左右两旁指指,那意思显然是怕邻居听到。我就笑了一笑,问道:“哪里弄到许多的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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