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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迁 七、南行


  礼拜天的晚上,北条市内的教会里,又有祈祷会,祈祷毕后,牧师请伊人上坛去说话。伊人拣了一句《山上垂诫》里边的话作他的演题:

  "Blessed are the poor in spirit; for theirs is the Kingdom of Heaven."《Matthew》5.2.

  “‘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

  “说到这一个‘心’字,英文译作Spirit,德文译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约总是‘精神’讲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气的,因为耶稣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说到这‘贫’字,我想是有二种意思,第一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贫苦的‘贫’,就是由物质上的苦而及于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处。依我看来,耶稣的说话里,这两种意思都是包含在内的。托尔斯泰说,山上的说教,就是耶稣教的中心要点。耶稣教义,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诫,后世的各神学家的争论,都是牵强附会,离开正道的邪说,那些枝枝叶叶,都是掩藏耶稣的真意的议论,并不是显彰耶稣的道理的烛炬。我看托尔斯泰信仰论里的这几句话是很有价值的。耶稣教义,其实已经是被耶稣在山上说尽了。若说耶稣教义尽于山上的说教,那么我敢说山上的说教尽于这‘心贫者福矣’的一句话。因为‘心贫者福矣’是山上说教的大纲,耶稣默默地走上山去,心里在那里想的,就是一句可以总括他的意思的话。他看看群众都跟了他来,在山上坐下之后,开口就把他所想说的话纲领说了。

  “‘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

  “底下的一篇说教,就是这一个纲领的说明演绎。马太福音,想是诸君都研究过的,所以底下我也不要说下去。我现在想把我对于这一句纲领的话,究竟有什么感想,这一句话的证明,究竟在什么地方能寻得出来的话,说给诸君听听,可以供诸君作一个参考。我们的精神上的苦处,有一部分是从物质上的不满足而来的。比如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Les Miserables)》里的主人公冉·阿让(Jean Valjean)的偷盗,是由于物质上的贫苦而来的行动,后来他受的苦闷,就成了精神上的苦恼了。更有一部分经济学者,从唯物论上立脚,想把一切厌世的思想的原因,都归到物质上的不满足的身上去。他们说要是叔本华(Schopenhauer),若有一个理想的情人,他的哲学‘意志与表像的世界(Die welt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就没有了。这未免是极端之论,但是也有半面真理在那里。所以物质上的不满足,可以酿成精神上的愁苦的。耶稣的话,‘心贫者福矣’,就是教我们应该耐贫苦,不要去贪物质上的满足。基督教的一个大长所,就是教人尊重清贫,不要去贪受世上的富贵。《圣经》上有一处说,有钱的人非要把钱丢了,不能进天国,因为天国的门是非常窄的。亚西其的圣人弗兰西斯(St.Francis of Assisi),就是一个尊贫轻富的榜样。他丢弃了父祖的家财,甘与清贫去作伴,依他自家说来,是与穷苦结了婚,这一件事有何等的毅力!在法庭上脱下衣服还他父亲的时候,谁能不被他感动!这是由物质上的贫苦而酿成精神上的贫苦的说话。耶稣教我们轻富尊贫,就是想救我们精神上的这一层苦楚。由此看来,耶稣教毕竟是贫苦人的宗教,所以耶稣教与目下的暴富者,无良心的有权力者不能两立的。我们现在更要讲到纯粹的精神上的贫苦上去。纯粹的精神上的贫苦的人,就是下文所说的有悲哀的人,心肠慈善的人,对正义如饥如渴的人,以及爱和平、施恩惠、为正义的缘故受逼迫的人。这些人在我们东洋就是所谓有德的人,古人说德不孤,必有邻,现在却是反对的了。为和平的缘故,劝人息战的人,反而要去坐监牢去。为正义的缘故,替劳动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对于国家的无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来烧杀。我们读欧洲史读到清教徒被虐杀、路得被当时德国君主迫害的时候,谁能不发起怒来。这些甘受社会的虐待,愿意为民众作牺牲的人,都是精神上觉得贫苦的人吓!所以耶稣说:‘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最后还有一种精神上贫苦的人,就是有纯洁的心的人。这一种人抱了纯洁的精神,想来爱人爱物,但是因为社会的因习、国民的惯俗、国际的偏见的缘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稣的爱,在这一种人的精神上,不得不感受一种无穷的贫苦。另外还有一种人,与纯洁的心的主人相类的,就是肉体上有了疾病,虽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稣的爱是如何,然而总不能去做的一种人。这一种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凡对现在的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满足,而对将来的欢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达到的一种世纪末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这一类的精神上贫苦的人。他们在堕落的现世虽然不能得一点同情与安慰,然而将来的极乐国定是属于他们的。”

  伊人在北条市的那个小教会的坛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灯光的底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光尽在一处凝视,我们若跟了他的视线看去,就能看出一张苍白的长圆的脸儿来。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后三点钟的时候,才从被里起来,看看热度不高,她的母亲也由她去了。O起床洗了手脸,正想出去散步的时候,她的朋友那两个女学生来了。

  “请进来,我正想出去看你们呢!”(O的话)

  “你病好了么?”(第一个女学生)

  “起来也不要紧的么?”(第二个女学生)

  “这样恼人的好天气,谁愿意睡着不起来呀!”

  “晚上能出去么?”

  “听说伊先生今晚在教会里说教。”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是C夫人说的。”

  “刚才唱赞美诗的时候说的。”

  “我应该早一点起来,也到C夫人家去唱赞美诗的。”

  在O的家里有了这会话之后,过了三个钟头,三个女学生就在北条市的小教会里听伊人的演讲了。

  伊人平平稳稳地说完了之后,听了几声鼓掌的声音,就从讲坛上走了下来。听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人来同伊人握手攀谈,伊人心里虽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边去问她的病状,然而看见有几个青年来和他说话,不得已只能在火炉旁边坐下了。说了十五分钟闲话,听讲的人都去了,女学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K与B,和牧师还在那里。看看伊人和几个青年说完了话之后,B就光着了两只眼睛,问伊人说:

  “你说的轻富尊贫,是与现在的经济社会不合的,若说个个人都不讲究致富的方法,国家不就要贫弱了么?我们还要读什么书,商人还要做什么买卖?你所讲的与你们捣乱的中国,或者相合也未可知,与日本帝国的国体完全是反对的。什么社会主义呀,无政府主义呀,那些东西是我所最恨的。你讲的简直是煽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的话,我是大反对的。”

  K也擎了两手叫着说:

  "Yes, yes, all right, Mister B, go on, go on!"

  (不错不错,赞成赞成,B君讲下去讲下去!)

  和伊人谈话的几个青年里边的一个年轻的人忽站了起来对B说:

  “你这位先生大约总是一位资本家家里的食客。我们工人劳动者的受苦,全是因为了你们资本家的缘故啊!资本家就是因为有了几个臭钱,便那样作威作福地凶恶起来,要是大家没有钱,倒不是好么?”

  “你这黄口的小孩,晓得什么东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钱的大老官那里拍拍马屁,倒要骂起人来!……”

  B和那个青年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伊人独自一个就悄悄地走到外面来。北条街上的商家,都已经睡了,一条静寂的长街上,洒满了寒冷的月光,从北面吹来的凉风,夹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来。伊人打了几个冷痉,默默地走回家去。走到北条火车站前,折向东去的时候,对面忽来了几个微醉的劳动者,幽幽地唱着了乡下的小曲儿过去了。劳动者和伊人的距离渐渐地远起来,他们的歌声也渐渐儿幽了下去,在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这深夜静寂的海岸渔村的市上,那尾声微颤的劳动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怜。伊人一边默默地走去,俯首看着他在树影里出没的影子,一边听着那劳动者的凄切的悲凉的俗曲的歌声,忽然觉得鼻子里酸了起来,O对他讲的一句话,他又想出来了:

  “你确是一个生的闷脱列斯脱!”

  伊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光景,房里火钵内的炭火早已消去了。午后五点钟的时候从海上吹来的一阵北风,把内房州一带的空气吹得冰冷,他写好了日记,正在改读的时候,忽然打了两个喷嚏。衣服也不换,他就和衣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伊人觉得头痛得非常,鼻孔里吹出来的两条火热的鼻息,难受得很。房主人的女儿拿火来的时候,他问她要了一壶开水,他的喉音也变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风寒了。身上热不热?”

  伊人把检温计放到腋下去一测,体热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他讲话也不愿意讲,只是沉沉地睡在那里。房主人来看了他两次。午后三点半钟的时候,C夫人也来看他的病了,他对她道一声谢,就不再说话了。晚上C夫人拿药来给他的时候,他听C夫人说:

  “O也伤了风,体热高得很,大家正在那里替她忧愁。”

  礼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伤风后的第二天,他觉得更加难受,看看体热已经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医生来一看,医生果然说:

  “怕要变成肺炎,还不如使他入病院的好。”

  午后四点钟的时候在夕阳的残照里,有一乘寝台车,从北条的八幡海岸走上北条市的北条病院去。

  这一天的晚上,北条病院的楼上朝南的二号室里,幽暗的电灯光的底下,坐着了一个五十岁前后的秃头的西洋人和C夫人在那里幽幽地谈议,病室里的空气紧迫得很。铁床上白色的被褥里,有一个清瘦的青年睡在那里。若把他那瘦骨嶙嶙的脸上的两点被体热蒸烧出来的红影和口头的同微虫似的气息拿去了,我们定不能辨别他究竟是一个蜡人呢或是真正的肉体。这青年便是伊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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