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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译诗问题


  去年我记得曾经为翻莪默一首四行诗引起许多讨论,那时发端是适之,发难是我,现在又来了一个同样的问题,许比第一次更有趣味些,只是这次发端是我,发难是适之了。

  翻译难不过译诗,因为诗的难处不单是他的形式,也不单是他的神韵,你得把神韵化进式去,像颜色化入水,又得把形式表现神韵,像玲珑的香水瓶子盛香水。有的译诗专诚拘泥形式,原文的字数协韵等等,照样写出,但这来往往神味浅了;又有专注重神情的,结果往往是另写了一首诗,竟许与原作差太远了,那就不能叫译,例如适之那首莪默,未始不可上口,但那是胡适,不是莪默。

  这且不讲,这回来的是我前几天在《晨报副刊》印出的葛德的四行诗,那是我在斐冷翠时译的,根据的是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英译: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

  He knows you not,yeheavenly powers!

  我译的是:

  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半夜里惊心起坐,

  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认识你,阿伟大的天父!

  第二天适之跑来笑我了,他说:“志摩,你趁早做诗别用韵吧,你一来没有研究过音韵,二来又要用你们的蛮音来瞎叫,你看这四行诗你算是一二三四叶的不是;可是‘饭’哪里叶得了‘待’,‘坐’哪里跟得上‘父’?全错了,一古脑子有四个韵!”

  他笑我的用韵也不是第一次,可是这一次经他一指出,我倒真有些脸红了。

  这也不提,昨天我收到他一封信,他说前晚回家时在车上试译葛德那四行诗,居然成了。他译的是——

  谁不曾含着悲哀咽他的饭;

  谁不曾中夜叹息,睡了又重起,

  泪汪汪地等候东方的复旦,

  伟大的天神呵,他不会认识你。

  他也捡出了葛德的原文:

  Wer nie sein Brot mit Thrairnen as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achte

  Auf seinen Bette weinend sass,

  Der Kennt euch bicht ihr himmlischen Machte.

  卡莱尔的英译多添了“Waiting for the morrow”的那几个字。“ye heavenly powers”或“ihr himmlisehen Machte”,我翻作“阿伟大的天父”指定了上帝,很不对,适之译作天神,也不妥。方才他来电话说今天与前北大教授Lessing讲起这首诗,也给他看了译文,莱新先生,他中文也顶好的,替改了一个字,就是把“天神”改作“神明”。

  我方才又试译了一道:

  谁不曾和着悲泪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凄凉的深夜,怆心的,

  独自偎着他的枕衾幽叹——

  伟大的神明阿,他不认识你。

  这三种译文哪一个比较的要得,我们自己不能品评,那也不关紧要;应注意的是究竟要怎样的译法才能把原文那伟大、怆凉的情绪传神一二原文不必说,就是卡莱尔的英译也是气概非凡,尝过人生苦趣的看了,我敢说,决不能不受感动。

  莱新先生也说起一段故事,他说葛德那首诗Har fen spieler是一七九七年印行的,隔了十年拿破仑欺负普鲁士,揩了有美名的露意洒皇后(Queen Luissa)不少的油,结果政策上一些不退让,差一点不把露意洒后气死了,她那时出奔,路过Konisburg,住在一个小客栈里,想起了她自己的雄心与曾经忍受的耻辱,不胜悲感,她就脱下手指上的钻戒来,把葛德那四行诗,刻画在客栈玻窗上。

  这是一件事,我也记起一件故事,王尔德(Oscar Wilde)在他的De pr ofundis里讲起怎样他早年是一个不羁的浪子,把人生看作游戏,一味的骄奢淫逸,从不认人间有悲哀,但他的妈却常常提起葛德那四行诗,后来等到他受了奇辱,关在监牢里,他想起了他母亲,也想起了葛德那四行诗,他接着还加上几句极沉痛忏悔的话,他说:

  “There are times when sorrow seems to me to be the only truth”

  (有时候我看来似乎只有悲哀是人间唯一的真理)

  从这两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那四行诗的确是一个伟大心灵的吐属:蕴蓄着永久的感动力与启悟力,永远是受罪的人们的一个精神的慰安,因此我想我们在自家没有产生那样伟大的诗魂时,应得有一个要得的翻译。这里这三道译文我觉得都还有缺憾,我很盼望可以引起能手的兴趣,商量出一个不负原诗的译本。

  方才又发现了小泉八云的一个英译:

  Whone’er his bread in sorrow ate,

  Who ne’er the lonely midnight hours,

  Weeping upon his bed has sat,

  He knows ye not,ye Heavenly powers.

  八月二十三日

  (原载:民国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

  附录一:关于一个译诗问题的批评

  朱家骅

  前天胡适之先生出示他所译的四行葛德《弹竖琴人》(Goe the s Harfen spieler),他译的是:

  谁不曾含着眼泪咽他的饭,

  谁不曾中夜叹息,睡了又重起,

  泪汪汪地等候东方的复旦,

  伟大的天神呵,他不会认识你。

  欲我根据原文及徐志摩先生的译文下一批评。我因不复记忆原文,且尚未读过志摩先生的两道译文,当时未能下断语。回家以后,捡出《现代评论》第三十八期徐志摩先生之《一个译诗问题》,第一道是:

  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半夜里惊心起坐,

  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认识你,阿伟大的天父!

  第二道是:

  谁不曾和着悲泪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凄凉的深夜,怆心的,

  独自偎着他的枕衾幽叹,

  伟大的神明阿,他不认识你。

  阅读之后,觉得兴趣颇多,惟我对于作诗,素来是门外汉,要我批评,真是有如造屋请教箍桶匠一样。但是既承适之先生的美意,只得班门弄斧的下笔写来。查葛德的原文是:

  Wer nie sein Brot mit Thranen as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achte

  Auf seinen Bette weinend sass,

  Der Kennt euch micht,ihr himmlischen Machte!

  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英译是: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

  He knows you not,yeheavenly powers!

  徐先生已经声明他是根据卡莱尔的英译。我看胡先生亦未免偏重英译。读卡莱尔的英译,则与葛德原文颇多不同之点,因其注重英文形式与音韵,已失葛德本意,例如insorrow(在忧愁中)原文本是withtears(和泪)之意。spent(消磨)一字为原文所无的。Midnight hours依照原文应译sorrowful nights并无中夜时间之意。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则完全是卡莱尔任意加入,为原文所无。所以依照徐先生所说,就应该那是卡莱尔不是葛德。徐先生说:“有的译诗专诚拘泥形式,原文的字数协韵等等,照样写出,但这来往往神味浅了;又有专注重神情的,结果往往是另写了一首诗,竟许与原作差太远了,那就不能叫译。”这就是徐先生以适之先生那首莪默为例的说法。又说:“应注意的是究竟要怎样的译法才能把原文那伟大、怆凉的情绪传神一二。”徐、胡两先生的译文依英译视之,果然甚好,但徐先生的第二道改得比第一道更好,却仍不免斧凿痕迹,似与原文不合。讲到胡先生的译文,思想很周密的,音韵亦颇自然,本是四行好诗,惟与原文依然有不同之处,故照志摩先生批评适之先生那首莪默说起来,则他们的译文,只能算是胡适与徐志摩,或者算是胡适与徐志摩译卡莱尔的葛德,不能说是葛德。何以见得,例如徐先生的第一道译文中之第一行“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则悲哀两字,似难替眼泪。第二行“谁不曾半夜里惊心起坐”,原文与英译都没有惊而起之意。第三行“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系直翻英译;本与原文纯粹不同。第四行“他不曾认识你,阿伟大的天父”,不曾二字,非原文之意,即天父两字,亦不得当。至徐先生的第二道翻译与胡先生之四行译文,均在伯仲之间,都是好的。总之,翻译是很难,译诗更不容易,因受了胡先生的委托,现在姑用直译的方法,直接把葛德《弹竖琴人》第三首之德文原作完全翻出,以资参考。还请适之、志摩两先生的批评。我译的是:

  谁从不曾含着眼泪吃过他的面包,

  谁从不曾把充满悲愁的夜里,

  在他的床上哭着坐过去了,

  他不认识你们,你们苍天的威力!

  你们引导我们进尘寰,

  你们使这苦恼的人们罪过,

  然后你们交给他痛苦忧患;

  因为人间一切罪孽报应无差。

  我捡出了葛德后四行的原文:

  Ihrf üihrt ins Leben uns hinein,

  Ihr lass’t den armen schuldig werden,

  Dann überlass’t ihr ihn der pein;

  Denn alle Schuld.rachtsich auf Erden.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月三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三期)

  附录二:关于哥德四行诗问题的商榷

  李竞何

  一 对于胡徐二先生译文的意见

  译书难,译诗更不容易。因为译诗不但要对于外国文有精深的研究,而且要明白了解原著者的感情和思想。否则常常有陷入错误之虞。胡适之和徐志摩二先生翻译的哥德四行诗,就是这种的例子。朱家骅先生对于二先生译文的批评(见本刊第二卷第四十三期)真是不错,可惜他可以说是只对于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英译下了批评,没有把二先生真正的错误明白指了出来。我觉得这个错误非同小可,能够令人把哥德根本的思想误会,所以这回特地写出来,以资商榷。

  没有写出二先生的错误以先,可把哥德的宇宙观说一说。哥德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他是一位泛神主义者。我们在他的文章里面到处可看出他是一位进化论家,虽然当时拉马克和达尔文还没有发表他们进化学说的论文。他的这篇《弹竖琴人》(四行诗之名)也可以表现他的泛神学说。他所说的himmliche machte是指各种自然力而言,并不是他所反对的上帝。英译为heavenlypowers(注意power后边的“s”)还不失他的原意,但是徐胡二先生把这字从英文译出来就不同了。哥德所说的力(各种自然力)是无量数的,胡先生译的“伟大的天神”,徐先生译的“伟大的天父”和“伟大的神明”虽然没有把数量写出,可是已经容易令人推想这个天父(或天神或神明)只有一个了。及从这句以后(或以前)的“他不会认识你”或“他不(曾)认识你”那句上的“你”字(原文作ihr完全不能译成单数的“你”,英译作ye,虽然不甚明显,然从heavenly powers上面看去就知其意是指多数的你们了)看去,则完全明晓胡徐二先生把哥德所说的heavenly powers认作独一的了。这独一的天父(或神明,或天神)不是上帝是谁呢?所以两先生的译文好像把哥德根本的宇宙观改了似的。朱先生译时用“你们”二字确能改正这个错误,他用“苍天的威力”一辞确比“天父”、“天神”、“神明”等等字样好得多,不过没有写出徐胡二先生的错误就是了。

  二 对于朱先生译文的意见

  朱先生译文的第一段,确是很好的,不过第二段的翻译我却不很满意了。查第二段的原文是:

  Ihr führt ins Leben uns hinein,

  Ihr lass’t den Armen schuldig werden,

  Dannüberlass’t ihr ihn der pein,

  Denn alle Schuld.raichtsich auf Erden.

  朱先生的译文是:

  你们引导我们进尘寰,

  你们使这苦恼的人们罪过,

  然后你们交给他痛苦忧患,

  因为人间一切罪恶报应无差。

  1.哥德原文的ins Leben hinein是“入生命界里”的意思,朱先生译作“进尘寰”,我以为不很恰切。

  2.朱先生把Arm译作苦恼,也不恰切,因为这个字译成英文就是poor,即是“可怜”的意思,并无苦恼的意思涵在里边。

  3.朱先生把den Armen译作“苦恼的人们”,多了一个“们”字,与胡徐二先生译heavenly powers,少了一个“们”字的恰好相反,但是错误是一样的。因为这里若是多数,则下行的ihn(就是英文的him)指的是哪一个字呢?

  4.朱先生对于 the definite article的翻译,也不免有小小的错误。Thedefinitearticle通常加在公名上边,并没有“这”字的意义,如 the pencil译过来就是“铅笔”,并不是“这支铅笔”;若是译成这支铅笔,则将原字成thispencil了。这里的den Armen(译成英文就是 the poor)亦然,朱先生把它译成“这苦恼的(实在是可怜的)人们”,不是把原字改成diese Arme( these poors)了吗?

  5.哥德的der Pein(朱先生译为痛苦忧患)是in direct object,所以放在第三格(The 3rd Case: the dative);ihn(him)是direct object,所以放在第四格(The4thcase: the accusative)。今依朱先生的译文:“然后你们交给他痛苦忧患”看来,则简直把哥德的ihn变成indirec to bject,der Pein变成direct object了。这虽然于哥德意思没有违背,但我觉得总不很妥当。

  6.朱先生译文的第四行把人间作为形容一切罪孽的字,看作极无紧要,可是哥德则把auf Erden(在世间上)放在本行的末项,作为本行最要紧的字,因此两人的意思完全不同;哥德的意思是“一切罪愆都报应无差”,就很容易令人想到地狱里边的报应去了。

  三 我的哥德四行诗后段的翻译和讨论的结果

  我译的是:

  你们引导我们进生命界里,

  你们使可怜的人干犯罪愆,

  然后你们把他交给苦虑;

  因为一切罪愆都报应在这世间。

  胡徐朱三先生对于外国文都有特别的研究,所以翻译还不免有错误的缘故,就是不明哥德的宇宙观或疏忽所致。各个著作家的思想都要明了,翻译要无处疏忽是很不容易的,所以翻译的错误或不确,是很无须惊异的事情。现在国人批评译文的很多,虽是一种好现象,但多数属于谩骂的性质。他们的意思,以为自己能指摘出译者的错误,自己的学问俨然高一等的样子,这个观点,完全错误,完全够不上批评的资格。这回《现代评论》胡徐朱三先生用讨论式忠厚的互相批评,真可为批评译文界的模范,我觉很得满意,所以免不得也出来说一说。至于我的翻译还望三位先生参考英译加以指正。

  此稿在记者手中已逾一月,因稿件拥挤,未得早日登出,深为抱歉。记者。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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