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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诗,假诗,形似诗


  到底什么是诗,谁都想来答复,谁都不曾有满意的答复。诗是人天间基本现象之一,同美或恋爱一样,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义来概括的,近来有人想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诗,就是研究比量诗的尺度、音节、字句,想归纳出做好诗的定律,揭破历代诗人家传的秘密;犹之有人也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恋爱,记载在恋中人早晚的热度,心搏的缓急,他的私语,他的梦话等等,想勘破恋爱现象的真理。这都是人们有剩余能耐时有趣味的尝试,但我们却不敢过分佩服科学万能的自大心。西洋镜从镜口里望过去,有好风景,有活现的动物世界,有繁华的跳舞会,有科学天才的孩子们揎拳撸臂的不信影子会动,一下子把镜匣拆了,里面却除了几块纸版,几张花片,再也寻不出花样的痕迹。

  所以“研究”做诗的人,尽让他从字句尺度间去寻秘密,结果也无非把西洋镜拆穿,影戏是看不成了,秘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面诗人所求的只是烟士披里纯,不论是从他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女孩的歌声里,神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有时连他自己看了也很惊讶,他从没有梦想到能实现这样的境界。恋爱也是这样,随他们怎样说法,用生理解释也好,用物理解释也好,用心理分析解释也好,只要闭着眼赤体小爱神的箭锋落在你的身上,你张开眼来就觉得天地都变了样,你就会作为你不能相信的作为,人家看来就说你是疯了——这就是恋爱的现象。受了小爱神箭伤的人,只愿在他蜜甜的愁思,鲜美的痛苦里,过他糊里糊涂无始无终的时刻,他那时听了人家头冷血冷假充研究恋爱者的话,他只冷笑。

  所以宇宙间基本的现象——美、恋爱、诗、善——只有各个人自己体验去。你自身体验去,是唯一的秘诀。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皮局》Skin Game那戏里,女孩子问她的爹说:

  By the way,Dad,Thatis a Gentleman?

  Hillerist:No,You can’t define it,you can only feel it.

  但我们虽则不能积极的下定义,我们却都承认我们多少都有认识评判诗与美的本能,即使不能发现真诗真美,消极的我们却多少都能指出这不是诗,这不是美。一般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评衡的责任就在解释其所以然。一般人评论美术,只是主观的好恶,习惯养成的趋向,评衡者的话,虽则不能脱离广义的主观的范围,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强,比较的能免除成见,能用智理来翻译他所感受的情绪,再加之学力,与比较的丰富的见识,他就能明白地写出在他人心里只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话就值得一听。评衡者(The Critic)的职务,就在评作品之真伪,衡作品之高下。他是文艺界的审判官。他有求美若渴的热心,他也有疾伪如仇的义愤。他所以赞扬真好的作品,目的是奖励,批评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导,排斥虚伪的作品,目的是维持艺术的正谊与尊严。

  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没中用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形似诗(Mere verse)。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是情绪和谐了(经过冲突以后)自然流露的产物。假人或作伪者仿佛偷了他人的衣服来遮盖自己人格之穷乏与丑态;假诗也是剽窃他人的情绪与思想来装缀他自己心灵的穷乏与丑态。不中用人往往有向善的诚心,但因实现善最需要的原则是力,而不中用人最缺乏的是力,所以结果只是中道而止,走不到他心想的境界;做坏诗的人也未尝不感觉适当的诗材,但他因为缺乏相当的艺力,结果也只能将他想象中辛苦地孕成的胎儿,不成熟地产了下来,结果即不全死也不免残废,Charles Sorley有几句代坏诗人诉苦的诗:

  We are the homeless even as you,

  Who hope but never can begin.

  Ourhearts are wounded through and through

  Like yours,but our hearts bleed within;

  Who too make music but our tones

  Scathe not the barrier of our bones.

  坏诗人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是俗话所谓眼泪向肚里落的,他们尽管在文字里大声哭叫,尽管滥用最骇人的大黑杠子——尽管把眼泪鼻涕浸透了他们的诗笺,尽管满想张开口把他们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们身上直喷——结果非但不能引起他们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读者的笑话。

  但如坏诗以及各类不纯粹的艺术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怜与笑,假诗(Fake Poetry)所引起的往往是极端的厌恶。因为坏诗的动机,比如袒露着真的伤痕乞人的怜悯,虽则不高明,总还是诚实的;假诗的动机却只是诈欺一类,仿佛是清明节城隍山上的讨饭专家,用红蜡烛油涂腿装烂疮,闭着眼睛装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们的作伪,不由你不感觉厌恶。

  葛莱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们康桥的心理学和人种学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从原民的风俗里求诗艺的起源。现代最时髦的心理病法,根据佛洛德的学理,极注重往昔以为荒谬无理的梦境与梦话,这详梦的办法也是原民最早习惯之一。原民在梦里见神见鬼,公事私事取决于梦的很多,后来就有详梦专家出现,专替人解说梦意,以及补说做梦人记不清切或遗忘了的梦境。他为要取信,他就像我们南方的关魂婆、肚仙之类,求神祷鬼,眼珠白转的出了神,然后说他的“鬼话”或“梦话”。为使人便于记忆,这类的鬼话渐渐趋向于有韵的语体——比如我们的弹弦子算命。这类的巫医,研究人种学者就说是诗人的始祖。但巫医的出入神(trance)也是一种艺术,有的也许的确是一种利用“潜识”的催眠术,但后来成了一种营利的职业,就有作伪的人学了几句术语,私服麻醉剂,入了昏迷状态,模仿“出神”;有的爽性连麻醉剂也不用,竟是假装出了神,仿效从前巫医,东借西凑的说上一大串鬼话骗人敛钱。这是堕落派的巫医,他们嫡派的子孙,就是现代作伪的诗人们。

  适之有一天和我说笑话,他说我的“尝试”诗体也是作孽不浅,不过我这一派,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他们解决了自己情绪冲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写了出来,老老实实的送到报上去登了出来,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了,但他们却没有顾念到读他们诗的人舒服不舒服,满意不满意。但总还好,他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现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于bad poetry的出品。假诗是不应得容许的。欺人自欺,无论在政治上,在文艺里,结果总是最不经济的方策;迟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面说坏诗只招人笑,假诗却引人厌恶。诗艺最重个性,不论质与式,最忌剿袭,Intellectualhonesty是最后的标准。无病呻吟的陋习,现在的新诗犯得比旧诗更深。还有mannerism of pitch and sentiments,看了真使人肉麻。痛苦,烦恼,血,泪,悲哀等等的字样不必说,现行新文学里最刺目的是一种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说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涛汹涌,就是韵调凄惨;说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阳总是说血,说女人总不离曲线的美,说印象总说是网膜上的……

  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

  “……泪浪滔滔”

  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余”,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我们固然不能断定他当时究竟出了眼泪没有,但我们敢说他即使流泪也不至于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泪腺的组织是特异的。总之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形容哭泪的字类尽有,比之泉涌,比之雨骤,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象个泪浪滔滔呢?最后一种形似诗,就是外表诗而内容不是诗,教导诗、讽刺诗、打油诗、酬应诗都属此类。我国诗集里十之七八的五律七律都只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诗。现在新诗里的形似诗更多了,大概我们日常报上杂志里见的一行一行分写的都属此类。分析起来有分行写的私人日记,有初学做散文而还不甚连贯的练习,有逐句抬头的信札,有小孩初期学话的成绩,等等(未完)

  编者按:原文末注“未完”,但以后各期未再登载。文中之“泪浪滔滔”,系评郭沫若的诗。

  (原载:民国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五月六日《努力周报》第四十九、五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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